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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个蜷缩在城墙角、水沟旁、月色下、寒风中的人,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三三两两地依偎着,有的已经睡了,有的却还睁着眼,不说话,就那么紧紧地瞪着大步流星地走来的他。
一点声息也没有,难道是孤魂野鬼么?
他的脚步渐渐放慢了。
“这是些什么人?”他低声问孙小言。
“回殿下,这些都是黄河北岸来的流民,今春瓠子决口,北地又有雪灾……”孙小言有些急了,“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都到北城了,不是殿下当来的地方……”
“北城怎么了?”他皱眉。
“北城,北城都是贱民住的,婕妤若知道小的带殿下到了北城……”
“她知道便怎样?”顾渊忽然回过身来,目光冷亮,“北城便不是孤的城池了?贱民便不是孤的臣民了?”
孙小言呆愕,“殿下……”
他不再理会,拂袖往前。宽袍大袖沾了泥尘,他本就好洁,此刻更加烦躁,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北城里,他几乎是横冲直撞一般地往前走,根本不管前方有多么肮脏泥泞。
他想起书上说的话,“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那些冰冷僵硬的字句一下子跳到眼前,全变成了现实。原来是这样的……原来靖家天下,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
天下已污,何顾一身之衣履?
道路上饥民渐少,他已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殿下!”孙小言终于敢放大了声音喊出来,急得额间都冒汗了,“殿下随小的回去吧!”
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正以为殿下终于听了自己的劝谏而喜不自胜,却听见殿下因酒气而轻颤的声音,并不是对自己发出:“是你?”
孙小言惶惑抬头看去,面前却是一处民居的后院,没有石墙,只围了一圈竹篱。篱内一座坟冢,冢前燃着冥火,火光幽微映出守坟人清丽绝尘的面目。
陡遇王驾,她并不见慌张,低头理了理缟素衣衫,便走出院篱,步至顾渊身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奴婢请殿下金安。”
夜如何其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总觉今夜的阿暖,比之往时更多了几分风致。分明是身披麻衣,额缠白布,容色却依旧娇艳灼目。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顾渊不由感到怀疑了。他曾经见过上林苑中的白海棠,素白的重叠的花,纤细的锦簇的蕊,浮云一样舒卷,却流岚一样沉默。
他想,如果那白海棠能成精,想必就该是她这个样子吧?
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有趣,竟然笑出了声。方才一路急急行来心中抑郁,此刻全都奇异地纾解了。
“你告了几天的假?”他扬眉。
“回殿下,奴婢清晨便回宫去。”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已抬步往院里走,“正好,孤一路过来衣裳都脏了,便在你这儿歇了罢。”
她吓了一跳,拿眼光去瞥孙小言,孙小言苦着脸对望过来,表示他也束手无策。这位大王无法无天惯了的,今晚竟奇思妙想到要在北城一个奴婢的屋里歇!
她捻着衣带急促地道:“殿下!奴婢怕这不太妥当……奴婢茅庐未扫,脏秽得不能下脚,而况这边还有坟冢,恐怕有些晦气……”
顾渊却全没管她那许多说辞,径自踩过了菜圃上的干土往那小屋走去。她的心随他一次次抬脚落脚而一颤一颤的,一咬牙跟了上去,却见他推开房门,往里边看了一眼,又回身一笑:“你撒谎。”
她惊声道:“奴婢怎敢撒谎!”
他道:“明明干净得很,怎么说成不能下脚?”
她哑然。
孙小言在后边拉了拉她的衣襟。她回头,这小内官个头还不到她胸膛,神色却已是成年人般地精乖,朝她轻轻撮了撮唇,又抬下巴往房内一指。
她一下子心烦意乱到无以言表,又听顾渊在房中冷冷唤了一声:“人呢!”
她跺了跺脚,走进房去。孙小言笑了笑,笼着袖子候在墙根边,却不进去了。
房中只一盏豆灯,光线晦暗,映得四周物影都如魂魄飘动。一张简单的床,笼着素青的床帏,窗边有一张矮脚书案,却不见书。到了这样安稳的地方,他才终于觉得自己身上脏不可言,低头一看,衣角上全是干泥,不由大皱其眉。
“给孤拿几套衣裳来。”
她一愣,“衣裳?奴婢处并没有……”
“你父亲的衣裳呢?将就一下。”他不耐烦地道。
“殿下,这怎么行!奴婢亡父的破衣烂衫,怎么能换给殿下!”她忙道,“而况奴婢当年葬父,早将他的衣冠一同入殓了,今晚却到哪里去寻……”
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他微侧首,表情淡漠,目光冷肃,静静地审视着她。
她垂下头去。
她知道这样的眼神。他不相信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然而他冷笑一声,竟也不再追问。“打水来吧,孤要沐浴。”
她如蒙大赦,立即应声退出了房去。
阿暖抬起头,看见那一轮清澈苍白的月亮,婉转地一钩,像一个乏力的笑。耳边是淙淙的水声,隔了帘幕门窗,听来就似那月亮上有一条河在流动。
那样好洁的人,每日都必须沐浴;却为何要到这脏秽的北城来呢?
她盯着月亮,孙小言盯着她。这个小孩似乎聪明得过了头,盯了她半晌,莫名其妙地道:“你为什么脸红?”
她和声和气地道:“我并没有脸红,大人看错了。”
孙小言轻轻哼了一声,小声道:“今晚殿下胡闹,看明晨回宫,我俩都要把性命交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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