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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佳扭过头,望着她,干燥到脱了皮的嘴角挤出了一个苦笑给她。那个笑,嵌在她苍白的脸庞里,让她看起来更加的悲凉了。刘向莉的心里一沉,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从此时此刻开始,被游佳真正地放弃了。
从那以后,游佳进出净心室就成了常事,她的身上常常出现伤痕,通常是胳膊上的淤青还没好,脚踝上就又多了几个。她开始长久地缺席跑操。因为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要跑几步就会晕倒。有一次,又到了跑操的时间,她说不想在宿舍里待着,想出去透透气,结果还没完全下床就吐了一地。照顾她本来是舍监的工作,可舍监却一脸嫌弃地从那摊呕吐物旁绕开了。
“5号。”舍监叫刘向莉,“你不用去跑操了,你把这收拾一下吧。等我们回来之前要收拾好。”然后她领着其他的人离开了。
刘向莉找来扫帚和拖把,一点一点地把地上的污物清理干净。躺在床铺里的游佳脸色蜡黄,可她还是努力地坐起来,说:“对不起。”
“你躺着别动。”刘向莉说,“你是不是又有点发烧了?”
游佳无力地摇了摇头,又倒回到床铺里。她的嘴里嘟嘟囔囔的,像是在说着什么。刘向莉凑过去一听,她说的是,“废了,已经废了。”
刘向莉摸了摸她的额头,是有点烫。她去倒了点水给她,扶着她喝下。寝室里没有退烧药,她说,“你等一下,我去办公室那边找找人,看谁有退烧药。”
“别忙了,你过来坐下吧,难得可以和你聊聊。”游佳虚弱地说,“我想和你聊会天。”
刘向莉把手里的拖把放到一边,坐在游佳的床边。
“我觉得我可能出不去了。”游佳说,“我们在医院的时候,我爸在走廊里给这里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他说了,让他们把我关到十八岁,钱他也只交到那个时候。”
“那你到了十八岁以后就可以出去了,对吗?”
“我觉得以现在我的状态,我可能撑不到十八岁了。”她说,“而且,我出去了以后,能去哪儿?反正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爸了。”
“我也不想见我父母,我宁肯死在外面也不想回到他们身边。”刘向莉说。一股悲伤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关在这里,受这样的罪。凭什么,到底是凭什么呀!”
游佳笑了,“我早已经看淡了。你知道我妈病到快死的时候,我去看她,她那会的精神头还行,我说什么她还有反应,我就跟她说,我说‘妈妈,你和爸爸送我去那个学校,我被强暴了你知道吗?人家掐我的脖子,还打我的脸,一边强奸我一边骂我是骚货。你知道吗?’我就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跟她说了这些。然后我看见她喉咙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眼珠子慢慢转到我这边,像是想说什么。我就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结果你知道我听她说什么?”
“什么?”刘向莉问。她竟然觉得有点紧张。
游佳笑了,她说:“我妈说,‘你要听话,你要乖乖的,就像你姐姐一样。’”
这话说完,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像是刚刚讲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她一直不停地笑,笑声夸张到有点恐怖。她一直笑,笑到眼泪飙出。
刘向莉一开始没笑,但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游佳疯狂的笑声所感染,她也笑了出来,她觉得,也有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
刘向莉知道自己会记住这一切。绝望的笑声,荒诞的眼泪,她都会记住。这些连同以往还有以后的种种,都被她像种子一样深深地埋在心底。那些种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茁壮成长,白日黑夜,生生不息,根深蒂固,成了她活下去的信念。
胎动频繁,让刘向莉从梦中惊醒。她看了看床头手机上的时间,是早上的四点。她翻了个身,逼着自己入睡,可是过了很久,意识反而越来越清醒。她干脆起来,去卫生间洗了脸。水池上的镜子里,她看着自己的脸。如果找到一张少年时期的刘向莉的照片和现在的游佳对比的话,还是隐隐能够看到相似的影子。那是她极力摆脱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她简直希望自己可以刮骨削皮,变成异形人,变成和刘志刚和余晴那两个人毫无关系的生物。
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左边的眼角。那个伤疤已经很淡,基本上已经看不出来了。修复它的时候,她顺便割了眼皮开了眼角,尽量让自己和过去变得不一样。修复手术很成功,伤疤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可她时常像个有幻肢痛的病人一样,觉得自己左边的眼角在发痒,发痛,在流血。那是她从那个叫刘向莉的上辈子里带过来的遗物。
她想起自己逃出来的那天,是个起了雾,湿漉漉的早晨,她头也不回地跑着,心脏狂跳,激烈地像是要从自己的胸膛里跳出来。脚一滑,她摔倒,顺着山坡滑了下去,左脸贴着石砺冒出的土地,左边眼角处的皮肤被石子割破,可她没有害怕,心里反而是快活的。就是要流血,就是要疼,才能让她感觉现在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她不敢停留,爬起来继续朝山外的地方走,只要听见人声她就躲起来,渴了,又找不到水,她就嚼树叶,路过玉米地的时候,她就钻进去,偷几个玉米棒子。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她觉得自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她瘫坐在路边,听见好似有自行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她赶紧连滚带爬地又钻回旁边的庄稼地里。
果不其然,有一队人从庄稼地旁边的土路上浩浩荡荡地经过。她没敢探头看,但是光听声儿,至少也得五六个人。领头的那个,声音有点耳熟,听见有人叫他“范哥”,她一下子意识到,那个姓范的应该就是白马书斋的司机,当初就是他领着人把她从家里抓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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