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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东野歪斜过头,无力地躺在地上,隆冬的寒气如骨附蛆,那是多少年前,年幼的齐玉露也曾感受到的冰冷。
“不……”齐玉露匍匐在地,死命地挣开绳索,她清晰地看见父亲的指缝里,沾满血与泥,掌心,皲裂着,像夏日干涸的河床。
齐东野尸体里的血正一点一点弥散开来,那味道的腥膻和色彩的鲜艳让他灵魂深处一阵悸栗,小武迷恋地盯着,一把抽出他胸口的刀,粗钝的刃滴沥着血珠,一刀一刀地再次劈砍下去,像是要完成某种仪式,非要皮开肉绽不可。
平原上,忽然一声枪响。
小武胸口中弹,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口角里流出浓稠的鲜血,好像要说些什么,可是终于还是死掉,脸上挂着幽微的笑,和那天齐玉露梦里冰河下冻僵的表情,毫无二致。
手中短猎枪的枪膛还烫,齐玉露轻轻放下,恍惚着,又分外轻松,就好像她早在梦里就把他杀了一样。
一切生得那么快,电光火石似的,明明刚刚还是歇斯底里的三个人,如今只剩她双手空空,伫立在风烟四起的旷野上。
郭借来杜建树的车,后座载着白康宏和曹微,顺着枪声的方向,一路进,车轮驶过坎坷的路,终于来到一片雪原。
齐玉露在野地里跋涉,腿完全不听使唤,三步一摔跤,两步一歇气,头上流满了血,她的眸光凝滞,久久地跪在地上,半仰着头,阳光被雪地折射得那么刺目,她痴痴地想着,这片麦田,在越冬返青过后,隆起一片幽幽的青纱帐,该有多么翠绿迷人。
郭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奔向齐玉露,他万分惶惑,这一次为什么她又在场。
“你又骗我。”
齐玉露神志不清,眼神涣散,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伤,襟前染了很多血,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小武……”
他不敢靠近,却又停不下脚步,脑海中联系起过去她说过的种种——有一次,她曾提到过她有一个弟弟,可后来,这个神秘的弟弟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了,像个只挂在嘴上的幽灵。
齐玉露望着他:“是你吗?郭。”
郭迟疑了一瞬,却仅仅是一瞬,随后,他便看见了她手上的那枚金戒指:“你狗日的原来喜欢这只。”
“我很贪的,两只我都要。”齐玉露伸出手,知道他的口袋里,今天一直放着另一只。
郭弯下身子抱她,露出脖子里的十字架,这一次,看起来不色了,摇摇晃晃,闪着温柔的银光,像是触手可及的救赎,齐玉露轻轻地握在掌心里:“你记住,那些不重要了,我爱你,是真的。”点水般的一掠,血腥气带着三分苍凉,所有的疑问都被堵在这一吻里,郭闭上眼,听见她在耳边轻轻地说。
白康宏站在离两人几步之遥的地方,报了警,叫了救护车:“郭,别再动她了,她要不行了。”
两具尸体横陈在落雪的麦田中央,太平迎来了新的黎明,他和她相约的信念,就要到了。
旁边,有火车呼啸而过,好像劈开她灵魂的中央,一切都迟到,一切又都刚好,但归根到底,一切却都已经来不及,齐玉露夹在时间的裂缝里,有些喘不过气。 “郭,我再问你一遍,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齐玉露睁开眼,执着地、幽幽地问。
郭这次不再逃避,大胆跳入她那悲壮而浪漫的假设里:“你死了,我把你的骨灰纹在我胸口,纹在我的刀疤上,我永远记着你,永远想你。”
“孺子可教也,”齐玉露太喜欢这个回答,这比那庸俗的金戒指和肉麻套路的表白都更打动她的心,她瘫倒在他怀里,闻到那久违的汽油味儿。
郭的双手控制不住地战栗,他知道一定要说些什么,可怎么说,却好像都无济于事了:“你别睡,齐玉露,精神精神,你知道吗?我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我以前和二白商量着,让他带你开一次火车,商量好几次,要么你不在,要么大雪停运,你赶紧好起来,等开春儿了我领你去看看,你不是想开火车去远的地方吗?”
“郭,我快要死了。”齐玉露眺望着日头,又定睛回看着他。
她那平静的眼神闪着灼灼的光,镇定他的魂与魄,他似懂非懂,却不想追问,那三个字就已经足够,代表一切惶惑的答案:“坚持住,玉露,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齐玉露恍惚着,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玉露,她这才现自己的名字是那么好听:“再叫一遍……”
“玉露,玉露,玉露……”郭愿意叫她千次万次,她现在惨白得面无人色,像一滴岌岌可危的朝露,他绝不会叫她蒸,将她抱得很紧很紧,周遭的草木和光照都变得可怖,他生怕他的全世界被夺走,因为,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了。
晨曦从地平线上缓步弥散开,日出像一场漫长的告别,时间慢下来,她又开始给他讲故事:“你知道吗?日出有另一个名字,叫希望……”
天空是粉色的,触目惊心,日光像是充满了怜爱,那么温柔地照着齐玉露鬈曲的亚麻色卷,它变成了麦浪,随着郭抽搐的哭泣而不停颤涌。
齐玉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眼睫沉重,颓然地阖上了,郭每一滴泪都流向她的脸颊,忍不住埋在她的间,纵声求饶:“你别走,求求你了,我不想一个人……”
救护车呼啸而过,警笛四处鸣响,太平像陷入了末日,乱成一锅热粥。石英一脸淤青,蹲在防空洞舞厅的门口,她抿了抿嘴角的血,骑上自行车,想把这太平完整地逛上一遍,年味儿、生机与寒冷并存,矛盾地充斥着这片土地,在大世界一条街,有一群人簇拥,他们笼着袖子围观着,窃窃私语。
“这个老色鬼阿廖沙,这回杀人犯抓着了,他可别想要拿到那十万块钱了。”
“知道吗?好像是个女瘸子把凶手毙了!”
石英拨开人群,原来躺着个酗酒冻死的洋乞丐,身上的大衣看不出颜色,丝丝缕缕地随风摇摆。有人翻译了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母语:“我想死在家乡的伏尔加河。”
瓦连京拖着病弱的老狗,蜷缩在街角,手里风琴奏响忧伤的歌:“一路走好吧,我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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