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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循也定在了这一日南下扬州,和阮元等人一同来到码头,准备离去。看阮元这般神色,也上前安慰道:“伯元,你在山东这三年,悉心选拔实才,这大家都记着呢。我这一年在府学帮你考校生员,最是清楚。你看,今天来的这些生员,却大半都是八股文做得平平的,若不是你破格提拔,他们哪里有机会来府学读书呢?”说着,又对那些生员道:“郎炳、官俊,你二人不是想着,来给老师送道别礼吗,快些过来吧,不然,你们的阮恩师就要走啦!”
说着,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二十余岁,只是身材瘦弱,面色有些苍白。另一个年纪还小,大概只有十余岁年纪。二人见了阮元,也都作揖拜道:“恩师辛劳,学生无以为报,今日特备了些薄礼,还望恩师收下。”
阮元也去过府学多次,知道这二人便是自己破格选拔的郎炳与陈官俊。也回过身来,对二人道:“郎炳、官俊,老师知道,你们一番心意,老师若是真的不近人情,反倒会让你们过意不去。但老师也知道你们家境,你二人家里也都不算宽裕,再为了老师这般破费,就有些太不爱惜自己了。不如这样,你二人的礼物,今日还是拿回去吧,先把眼下的日子过下去。日后若是你们也有了出息,再回报老师,也不算迟,老师等着你们。”这一番话看似柔和,却也深入人心,郎炳和陈官俊见阮元神色,确是在关照二人,也只好先将礼物收了回去。
阮元看着十四岁的陈官俊,也不禁笑道:“官俊,里堂和我说过你的事,你虽说在府学里,年纪最小,可在府学之中,诗却做得最好,行文也渐渐有气韵了。只是我听里堂说,你还是想去应举,试着日后做官,老师说得可对。”陈官俊确是如此心思,也点了点头。
阮元道:“既是如此,你平日在八股上,也只好多用些心思了。老师也不喜八股行文,可若是你要继续应举,这一关却不能不过。只是你却要记住,第一,千万不要溺于此道,老师中了进士以后,也就没再做过八股了,此后若是想在行文上有进益,还是要先修《文选》,再观唐宋八家。第二,你年纪尚小,只怕经术根底,也有所不足,这应举之事,切莫着急。且一边研修经术,一边应举,有耐心,多花些时日,以你天赋,还是能中进士的。”
陈官俊也点了点头,道:“多谢老师教诲。”
阮元看向郎炳,却隐隐觉得,他面上有一股憔悴之感,按理来说,他才二十余岁,本是不至于此,想来也是致力算学过度,竟伤了身子。想到这里,也把他叫到一边,道:“郎炳啊,老师知道,你喜爱算学,以前家中藏书不多,到了府学,多见前代算经,一时不免多花了些功夫。但老师看你身体,也实在太憔悴了,学习归学习,以后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切记,不要因为读书多了,伤了身子,到时候才真是得不偿失呢。”
郎炳也向阮元再拜道:“老师的话,学生记下了。”
焦循见郎炳与阮元拜别,也上前道:“郎炳,我也知道,你酷爱算学,可家中历算之书,并不齐备。这府学里所藏多是经解,算学一道,藏书也仅以古经为限。你也曾经问过我,泰西算学,究竟有何独到之处,我虽与你讲了些,终究相聚日短。幸好,我这次来山东,也带了一部《几何原本》过来,这书我在济南没见过刻本,所以抄了一部,想着送于你日后研习。但你也要听伯元的话,读书学习,终是不如身体重要,可千万不要为了读书,把自己累着了。”说着取过一个小包袱,递了给郎炳。
郎炳也再次谢过焦循,只是阮元和焦循这时都不知道,郎炳数年之后,还是因为用功过度,积劳成疾,早早去世。因去世过早,未能在算学之中留下太多成就。
阮元也走上前去,对前来送别的学生道:“各位,想来各位被取录之时,也应清楚,各位之中,至少有一半在八股时文一道上,不如旁人精通。但我却选了各位来济南府学,那是因为,各位所作文章,确有可取之处。你们之中,有人于经术上,考据严谨,有人于史事上,见识广博,有人诗做得出色,也有人精于钱谷刑名之事。若是其他学政在任,多半不会取录各位做生员,也不会让各位入府学读书。但我却想,各位所学,皆是有用之学,放眼海内,精于经史者有之,实心办事者有之,这些人为天下所知,并非因为他们八股做的好,而是因为他们的实用之学。譬如辛楣先生,他虽也中过进士,可他能成为海内学术之泰斗,乃是因他史学、考据、算学俱精之故,与八股并无关系。哈哈,话说回来,就连我自己,也没见过辛楣先生的八股文呢。若是在场的各位,日后有一二人,能如辛楣先生般着作等身,那老师这一番提点,就不算白费了。”
“我知道,取录生员,是各位成学与否的关键。各位取录了生员,日后应举也可,治学也可,我不能强求。但若各位做不得生员,不仅赋税不得优免,得不到府学的廪禄,而且同列之中,也无法得到认同,日子就难过了。既然如此,我也想着,与其我循规蹈矩的做两年学政,不如我给各位这个机会。各位有了生员的身份,或许日后便能在经史、诗文,亦或算学之上,小有所成。到时候,又会有什么人在意各位八股精通与否呢?”
“当然,我给了各位这个机会,绝不是让各位自满的,相反,取录生员,也只是人生的最初一步,你们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我十年前取录了生员,进了京城,又到这济南,来年要去浙江了,还不知再往后的日子会在哪里。你们也是如此,日后该做的学问,一定要坚持做下去。老师也不想收你们其他礼物了,待你们日后有了小成,把自己的诗文着作,选编一本给老师看看,老师就满足了。你们说,这个建议如何?”
学生们从来感激阮元拔擢之恩,此时听了阮元这一番话,自是连声称是。阮元也吩咐学生们,礼数已尽,自可回城。眼看学生渐渐散去,武亿却还站在原地,想来是有些事情,还要和阮元叮嘱一番。
阮元也走了过来,对武亿道:“先生,此次一别,也不知日后何时才能再见先生一面,还请先生保重。那《山左金石志》最后的校理刊印,就要麻烦先生了。到时候,先生自把名字署上便是。”
武亿也对阮元笑道:“伯元,这你就别谦虚了。你这书如何撰写,我心里清楚,除了毕中丞为你做了一篇序,剩下的,无不是你精心校订,亲自主笔。这《金石志》若能成书,也是你的心血。我今日所作,不过是帮你刊印罢了,题不题名,我也不在意。不过这次我过来送你,不完全是因为修书之事,还有另一事,总要再与你相谈一番为好。”
阮元深知,这一番话,可能也是武亿最后的心愿,当即再次相揖,道:“与先生共事一年,在下无论学问、政事,均受益良多,即便日后改任他职,也定不负先生教诲,尽心办事。先生有何言语,此刻也但说无妨,在下一定谨记。”他已身为二品,却仍在武亿面前用“在下”一词,也是极尽谦逊了。
武亿道:“伯元,那日铁公祠前,你曾与我言及为官之志。老夫相信,你所言皆是出于真心。眼下你官位再进,或许两三年之后,便要入六部,甚至军机处了。或许就是两三年之后……这朝廷,这天下,将会有一番大变动。也或许,这番变动,眼下已经开始了。伯元,老夫知你为人虽不废通达,可仍是清廉正直之士。是以这番话,老夫想说在前面,你也好早日有了这个准备,到时候若是真有了变动,也当顺势而为。或许,朝廷惩恶锄奸的最关键之处,便是你的动向了。”
阮元也知道,武亿所想,与钱大昕大同小异。毕竟乾隆即便能活到来年退位,那时也已八十六岁。中国历史上可考帝王,只有梁武帝萧衍活到八十六岁高龄,再无更年长之人。即便乾隆突破萧衍封存了一千二百五十年的纪录,只怕所剩时间,也已有限。到时候,新君与和珅之间,说不定便有一场殊死之斗,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立场便极为重要。看了看四周,唯恐尚有和珅党羽,也再次作揖言道:“先生之言,在下记下了。阮元学圣贤之言,观先师之教,定当不负生平所学才是。”
所幸,此时并没有和珅党羽在旁暗中窥视。
武亿倒是不在乎这些,反而又道:“伯元,老夫知你所学,精博二字,兼而有之,先王之道,西洋之术,均能兼收不废。这番胸怀,只怕老夫也有所不及。也是啊……国家鼓励经学,重实学、轻空言,扬圣贤微言大义,至今百有余年,也该有大成之士了。伯元,精于圣人一艺者易得,精于阐经义者易求。可兼明经史,贯通古今,集学问之大成者,自古以来,屈指可数。其间又有不涉官场、隐逸不仕,亦或仕途坎坷,不尽如人愿者。似你这般顺遂之人,老夫却也想不出几个了。”
“所以,伯元,老夫也真心希望你,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做出一番改变这朝廷,改变这天下的功业。眼下海内士子,精通经典者自然不少,可溺于经典,深陷考据注疏而不能自拔的,同样也有不少。如此读书,却反而把圣人之意看得窄了。要知精于章句注疏,原是为了深明大义,不应当为了考据而考据啊!这还只是学人,做官的,官官相护,政以贿成,也是一日甚于一日。只恐倒了和珅,也还有他人心术不正,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懈怠啊。而且,眼下海内,却另有不少难处。百年以来,海内生民,从一万万变成了三万万,可新垦土地,新产粮米,却不能增加三倍。长此以往,百姓衣食又当如何?朝廷府库,虽说眼下钱粮尚且充足,可那都是账上数字,至于实际情况,只怕那些州县自己都不清楚呢。眼下太平无事,钱粮尚堪使用,可万一天下有变,又怎生是好?这些问题,决断起来,都不容易。但你既然生于此世,又已然为官如此,老夫还是希望你所思所想,可以比寻常为官之人更多一些。”
阮元这时虽然已经对民生之事多有了解,可听武亿这样一讲,才知道很多民生问题,不仅暂时没有解决之道,而且自己尚未得知。心中想着,也不禁有些愧疚,再次对武亿相拜道:“先生如此教诲,确是出于在下所思之外,在下自当谨记先生之言。若是在下行有余力,定当念及整治之道。”
武亿也笑道:“伯元,其实这番话,老夫说来,也有些惭愧了。老夫行走鲁豫两省多年,这些事见是见了不少,可说到整治之法,却也不多,若说根治,老夫也想不出好法子来。其实老夫是你幕下之人,这番说话,也是有些喧宾夺主了。这样吧,《山左金石志》我自给你看着,若是刻板刊印了,我把刻板和样书都给你送到杭州,如何?”
阮元也道:“先生长我二十岁,对在下有所训诫,乃是在下之福。刊印之事,也多谢先生了。”眼看客船也快要启程,杨吉等人都已经上了船,也再次拜别武亿,准备上船。
看着阮元渐渐走上船头,客船解了缆索,即将启程。武亿忽然又道:“伯元!还有一句话,我与你相交一年,言语间多有得罪,是我的不对,还望你不要见怪才是!”
阮元也高声答道:“先生之言,阮元始终铭记,绝无见怪!”
阮元的坐船渐渐启航,沿大清河向西而去,经张秋折而向北,不过十日,又回到了京城,而这也是他与武亿的诀别。四年后,天下变数,如武亿所愿。朝廷重新清查过去冤案,得知武亿原本无过,正待再次启用,武亿却在启用前一个月病逝,年五十五岁。
这一日的衍圣公府也比寻常热闹了许多,正厅之内,端送茶果、点心的下人,一直在进进出出。而正厅之侧,也多出了数个大红箱子,上面还挂着红花,而且正厅之外,还有另外十余个箱子。看来不仅是有贵客到访,而且还有事关衍圣公府未来的要事。
孔宪增这日也换了新袍子,正同身边之人品茶,道:“不意今日毕总制驾临舍下,倒是舍下的荣幸了。在下也听说了,总制这一去,就是要重任湖广总督了,在下也愿毕总制此去如意,万事顺遂。”说着举起茶杯,和对面之人相互敬过。对面坐着的乃是一个须微白的老者,看起来和蔼可亲,自然是山东巡抚,即将升任湖广的毕沅了。
毕沅这日看起来也是精神愉悦,道:“上公,说来惭愧,老夫生平酷爱金石儒术多年,之前却也没来过曲阜,这话说回来,还是老夫对圣贤之事,有所怠慢才是。正好,老夫今日带来一件礼物,权当老夫致歉之用,如何?”说着两个毕家仆从抱了一个盒子上来,盒子已经打开,其中所覆似乎是字帖之类。
孔宪增略挑起了一点字帖,见是秦篆,也对毕沅笑道:“毕总制,这秦篆古文,从来难得,想来价值不菲吧?却不知毕总制又是从何处得来?”
毕沅笑道:“这秦篆古字,据说是从琅琊台拓下来的。我在济南的时候,路过一户王员外家,这王员外却不知如何,竟意外得了这幅拓本。我看他神情,却也不甚在意拓本之上,究竟写的是什么,便想着购下此拓本,没想到啊……竟然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其实这幅拓本,就是当日阮元送与福宁之物,后来福宁意外现,这位王员外名为好古,其实只是附庸风雅,便诈称这幅拓本值一百二十两银子,将拓本卖给了王员外。王员外素来豪富,也不知拓本实际价值如何,想着能巴结福宁总是好事,就答应了这个价。毕沅前往相询时,他甚至开价到一百五十两,毕沅自然不从,直拖延了数日,王员外想着毕竟毕沅是巡抚,不好得罪,才以平价卖他。
而毕沅之所以要买这幅拓本,其一是想着收录碑帖文字,其二便是为了讨好孔宪增。只因此番来孔府,他另有一番大事要与孔宪增商量。孔宪增看着毕沅这幅字帖颇为珍贵,又看着外面的箱子,已隐约猜到了一些内情。但想着毕竟是毕沅上门送礼,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好,也笑道:“毕总制此番来我衍圣公府,想来不只是意外见到这幅拓本,想要相送于我这番简单吧?不过毕总制也无需担心,我衍圣公府虽说偏居一隅,可能帮上总制的事,也自当尽力才是。总制精于金石之道,阐明圣贤大义,也让敝府平日增光不少呢。”
毕沅忽道:“听闻令郎,去年已袭了衍圣公之职,又听闻令郎年纪并不大,所以老夫也想相询一句,令郎却是何时生人?”
孔宪增道:“他是乾隆五十二年出生,今年九岁,毕总制的意思是……”
毕沅笑道:“你看,这个年龄正好嘛!不瞒孔上公,老夫有个小女儿,今年八岁了。老夫找人来相过面,说日后绝对是美人,而且还自有一种贵气呢。说是嫁了人,那迎娶的人家,也自可无灾无祸,满门和睦。老夫平日也多教她诗书礼乐,想来日后入了诗礼之家,也自应付得来家事。所以老夫想着……孔上公,老夫快七十了,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这小女儿。老夫眼看着,这一两年精神大不如前了,所以想着老夫还没致仕,先给她订个亲吧。可这亲事,老夫现在还没有半分着落啊?”
这句话说出来,孔宪增已然清楚,毕沅这次来孔府,主要目的即是与孔家结亲。之所以毕沅如此出言,也是依循古礼,婚姻之事,向来第一步是男方的“纳采”。即男方需要遣媒人主动向女方相询嫁娶之意,等女方答应了,才能开始此后的“问名”。如果正式求亲之言是由毕沅先提出,而非孔宪增先提出,自是不合古礼了。衍圣公府素来重礼,这番次序却不能颠倒。
孔宪增也笑道:“毕总制这番话,却是抬爱庆镕了。庆镕年纪还小,原也没想过订亲的事。只是嫁娶之事,还需个良人做媒,不过这媒人,在下却还要再去相寻才是,在下自当尽快为之……”
毕沅也不慌不忙,道:“孔上公,有一人老夫看着,人品、学行、官职,却都还不差,老夫觉得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若孔上公还不识得此人,老夫为您介绍一番,如何?快,快去请湘圃先生过来。”毕沅手下的门人听了此言,连忙走出,不一会儿,一位须渐白,却身材高大,尚有一些英武气息的老者走了进来,向孔宪增作揖拜道:“在下阮承信,见过孔上公先生。”
毕沅担心孔宪增不认识阮承信,忙道:“孔上公,你或许有所不知,这位阮湘圃先生,就是前任学使,如今的浙江学使,阮阁学的父亲。眼下也授着内阁学士,算是从二品了。怎么样,湘圃这个朋友,孔上公可还中意?”按清代惯例,官员升迁,其父母妻子往往也会一并加封。妻子得到的是诰命,父亲则可以授予和儿子一样的官衔。阮元升任内阁学士之时,阮承信尚健在,故而也一并加授了内阁学士。当然,这种对官员父亲的加封只有恩荣之用,并无实际意义,阮承信也不会在朝廷中使用半分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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