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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岛寒月
江户到东京过渡期的繁荣以两国为核心。与现在的东京相比,当时的两国更能看见商人利益挂帅的一面。
想随意聊聊我小时候的所见所闻,很杂乱就是了。毕竟是孩提时代的事,年份已经淡忘,只记得是在元治庆应明治初年起的十五六年间。我所见到的,是在我家附近浅草至两国马喰町一带发生的趣闻——该从何说起呢?就从那个年代正好流行的珍奇玩意儿开始吧。当时人们爱看大型展览,在藏前八幡宫境内,有一尊可入内参观的站姿海女巨人偶。那海女身长约十丈,上身赤裸,一袭红色的唐缩缅长裙自腰间垂落,底下有楼梯通往海女腹内。入内一观,到处都是十月胎儿的木乃伊。我曾经爬上去多次,从海女的眼睛、耳朵眺望整座东京市。当时坊间流传着一句话:“藏前的巨人偶没穿衣服、肯定很冷吧?”巨人偶红遍了大街小巷,回向院因此趁着将江之岛弁天什么的神像开龛展示时,在回向院的院落内,设了一尊朝比奈三郎的巨人偶。此巨人偶身长约五丈,这次就不是入内参观了,而是底座分开后会有小人国娃娃从里头迸出来跳舞。后来在如今浅草的展望台一带,还出现了模型富士山,芝浦也冒出了人造富士山,触目所及皆是大型展览。可笑的是,花季时向岛架起了高橹,计划让民众一眼望尽墨田百花,结果根本容不下几个人。现在的浅草十二阶(凌云阁),就是当时大型展览最后的遗迹了。明治以前,说起当时的两国桥有多繁荣,那可真是不得了,弁天开龛时,万家灯火尽出,人人都抢着一早去膜拜。人偶师松本喜三郎雕刻的三十三座西国观音像,也在浅草展出,风靡一时。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两国川还举行过水神祭,一群善泳的工匠会在六间大的油纸贴成的大蛇灯笼中点灯,握住蛇身各处的木棒踩水立泳。观光客万头攒动,想看还不一定看得到,最后再由柳桥的艺伎扮演龙宫公主乙姬压轴,于水神祭中现身,实在热闹极了。我记得言问团子就是在隅田川举行放水灯后演变出来的。两国在当时是曾被绘师画入江户锦绘里的闹区,现在的两国公园一带在彼时称为西两国,有个名叫村右卫门的演员在此表演。我认为村右卫门是一位打破了演员阶级(俗称河原人)的先驱。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村右卫门原本是一名歌舞伎演员,就某方面而言,他自甘堕落,只在西两国搭戏棚演野台剧。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尽管真正的演员都会在江户三座风光演出,但村右卫门固守西两国这个繁华都市,也总是高朋满座。之后他率领门下子弟,成立人形町旁的中岛座,为东两国阪东三八戏棚——现在的明治座的前身千岁座的再前身喜升座,打下了根基。这位日后的阪东大村村右卫门,就是第一位打破歌舞伎演员及野台剧演员阶级藩篱的人。除此之外的奇珍表演,还有东两国桥头的“蛇使”与“插来弄去”。“蛇使”就是将蛇盘在头顶或卷在手臂上的弄蛇人。“插来弄去”则是——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事,以现在来看实在伤风败俗——小屋门前会站一名披着袍子背对大家的女人,露出背来。收门票的伙计会用力敲响木牌门票,声嘶力竭地大喊:“插来弄去只要八文钱,便宜啦”。付了八文钱进去一看,方才在外头当招牌的披着袍子的女人就坐在里面,一旁摆了一根三尺长的竹棍,顶端裹着桃红色的绢帛。“插来弄去”就是要用这竹棍去调戏那女子,实在肮脏龌龊。另外,当时最流行的还有一种游戏,在油壶里灌入麻油之类的油,把大金币、小金币沉入壶底,只要付点零钱就能用漆筷去夹大金币与小金币,若能成功取出,大小金币就能统统带走。再来就是戊辰战争后,世人爱好血腥,一种叫机关屋的恐怖珍奇馆大为流行。进到屋里,四周一片昏暗,里头站着一个低头朝下的人。当游客通过前方机关便会启动,人就会抬起头来,一脸怨恨地拿短刀抵住喉咙,鲜血滴滴答答地淌下。这类型的表演往往会跟上时事——结合当下的社会案件来布置。不过,我有印象的大多是情杀案。据说通过这些昏暗处的机关继续往下瞧,最后大多是人偶表演,他们手舞足蹈地跳舞。这类怪谈机关还有更恐怖的,像是一片黑暗中突然冒出手来抓游客的袖子,或者蛇垂下来碰游客的后颈。若能通过这些妖魔鬼怪闯关成功,就能得到布匹当纪念品,这在当时非常流行,最有名的就是怪谈师眼吉开的恐怖珍奇馆了。战后人们喜爱残忍杀伐之物,为了投其所好,浮世绘师月冈芳年还在画中以漆和胶调出血的色泽,乍看之下真是鲜血淋漓。芳年的这些画,象征了当时的社会风气。
珍奇玩意儿大抵就这些。如今想来有件事真愚蠢,那就是邮务刚出现时,是由官厅操办的,当时官吏的威权非常大,邮差都会拿着一张纸做笔记,盘问:“某某某是那个谁吗?”另外,在江户还有城门的时候,门是不太关的,但战争前后风声鹤唳,城门便关上了,当时负责关门的人称做番太郎,平日住在城门旁的小屋里,卖杂货与糨糊,后来出现了御维新哨兵这种兵种,番太郎便被拔擢起来当了哨兵,拿着木棍在镇上逡寻,仗势欺人,百姓不堪其扰,后来哨兵就被暂时废止了。在哨兵成立之前,还有“波丽士”,也就是逻卒、巡查或巡警,最早人们以“波丽士”(olice)的原文称之。在这些巡警问世前,治安一团乱,新征组、龙虎队啊,四处作乱、大闹市区,百姓纷纷诉苦,这才有了昼夜巡逻的警队。警队由庄内的酒井左右卫门尉统领,也就是现在的警政署长。在这些波丽士出现以前,据说江户城内是没有警察的。现在的商家大户门前廊下,有些还装了木格栅栏,其实这就是当时用来防范宵小的,有了警察后廊下的木格栅栏才渐渐消失。
在世局纷乱动荡不堪的明治元年,百姓无暇欣赏曲艺。不知名的小演员、落语家等艺人难以糊口,加上当时士族纷纷从商,于是人人当起小贩,在马喰町四丁内摆出了满满的杂货摊。如今想来,成气候的都出自夜市。当时地摊有多兴盛,从夜市就能观察一二。在傍晚商人纷纷出笼的时候,一名人称歌公的“早啊早”蜡烛商人,就会沿街兜售萨摩蜡烛给摊贩,据说因此赚了不少。为什么叫“早啊早”呢?因为歌公总会数着节拍哼着“早啊早,点跟蜡烛吧?”怪模怪样地跳舞沿路叫卖,故这“早啊早歌公”在马喰町一带是个有名的男人,甚至“早啊早,点跟蜡烛吧?”还成了流行语。
另一位以叫卖声在明治前闻名的,是十轩店的治郎公,他在夜市沿街兜售稻荷寿司。这位治郎公已经是位老翁了,但嗓子极好、音色动人,红遍了大街小巷。这男人的叫卖声,起初是报上“十轩店治郎公”的名号,接着再用天籁般的歌喉哼唱靡靡之音,歌词极尽煽情露骨,连我都不好意思举例。用这种教人心驰的美声叫卖的,还有鰶鱼寿司这类地道江户前寿司的小贩。沿用这套系统,只因为民众喜爱治郎公的歌喉。听说这治郎公的儿子还是亲戚,之前在本石町的人偶店光月旁开了间寿司店,不晓得市区重划后怎么样了。
那时候走在镇上,常常可以看见商家在推一种叫三泣车的车子。因为伙计哭、车夫哭、车子也哭,故名三泣车。这种车的轮子极小,车夫会将车前的两条长杠抓在腋下两旁推着走,如今在乡下的和服店仍看得见这种推车。三泣车一时蔚为风潮,倘若商家没有这种车,就不够体面。还有,一直到明治三四年,百姓都不太吃刨冰,当时镇上常卖一种叫“凉饮”的饮品。由于自来水是常温的,商家便挖井来卖井水,摊子前还会摆上白玉汤圆与三盆白砂糖,就跟现在的冰店一样。其实这是日本很久以前就有的饮料摊,摊子屋檐上挂着风铃,伙计会穿白底蓝圆点花纹的浴衣,袖子用十字形束带绑起来,在铃铃作响,精神奕奕地喊着“凉饮唷、凉饮唷”。价格是加砂糖一文久、加白玉汤圆两文久。另外,在浅草桥的见附,行人是不能停下来的。只要稍稍驻足,就会被怒吼“闪开”,在见附前面,有一间叫治郎公(不是卖寿司的治郎公)的饮料摊,专卖“凉饮”。至于随处可见、别名水茶屋的就又是另外一种了,相当于现在的酒馆,也兼宴会场地。当时水茶屋中知名的,有药研堀的初鹰、仲通的寒菊,在两国则有森本、马喰町四丁目的松本,另外还有很多很多,但多数都倒闭了。
就像前面聊的,江户到东京过渡期的繁荣以两国为核心。与现在的东京相比,当时的两国更能看见商人利益挂帅的一面。在两国,又以开了四目屋总店的贺屋横町以及虎横町——药材行虎屋横町的俗称——也就是现在知名的泥鳅屋横町一带为核心。在西两国、现在公园前的大川旁,就有七间水茶屋。在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叫作长左卫门的曲艺场。知名的羽衣仙贝也是在加贺屋横町,这一带总是人声鼎沸、乱哄哄的。东两国以淡雪豆腐闻名,西两国则以五色茶泡饭著称。早上有蔬菜市场。中午开始有各种摊贩,像是镀银的、射箭的、博弈的、说书的以及江湖艺人——一些窄巷甚至塞了成排满溢的小便筒,实在乱得可以。另外还有人称“并床”、连续三十间的理发店,老板身旁摆着装理发器具的鬓盥帮客人整理头发,就跟江户画里的情景一样。这一带还有一种叫野天赌博的玩意儿,一群人会围在一起掷骰子出老千,等乡巴佬上钩再敲他竹杠,这种赌场里全都摆满了春画,乡巴佬就是看了春画而上钩的。这附近还有许多卖吃的小贩,像是卯之花寿司啊、黑轮啊,价格每一样都是八文钱,后来涨价成了百文钱。在这两国的人山人海间,有人掉木屐,也有人掉和服的袍子。有些宵小会趁人撞到脚跟把脚抬起来看时,将木屐顺手摸走。再来,露天的赝品摊还有一种可恶的诈骗手法。那就是在人烟比较稀少的地方,例如深川的御船藏前、浅草本愿寺境内等地,设一个小地摊,摆出一两组珊瑚珠、银簪、银烟管,赝品师老板会披上羊羹色的纹付袴和服,郑重其事地坐在那儿。当女子或乡下人通过,摊前的桩脚就会先喊一个大概的价格,然后刻意离开。接着穿纹付袴和服的赝品师就会感慨地念念有词:“时不我与啊,否则这种珠子怎会只卖两三元呢?”随后叹一口气。女客人停下来看珠子,买了一些后,赝品师就会立刻离开原地。像这样,随着明治维新之际武家、望族没落,许多赝品师便装作落魄的武士变卖传家之宝,这是其他时代所没有的欺诈商人。另外还有一种叫“荒星”、总是卖新奇玩意儿的摊贩。这种摊子非常恶劣,只要客人停下脚步想询价,便无论如何不让客人离开,非得抓住客人的袖子,直到出完价才放行。摊商会气势汹汹地说:“不就是想买才询价的吗?好歹出个价钱吧!”他们算准了客人不敢把标价两三元的东西,喊到剩下二十钱、三十钱,这种坏商人大抵就是“荒星”。现在夜市里逍遥法外的园艺摊等商家,就是这群荒星商人的遗俗吧。总的来说,江户人就是爱把乡下人当肥羊宰。仿佛不是江户之子就不是人,就另一方面来说,自从江户变成了东京、遭外地人入侵,那种被原本比不上江户之子的愚蠢外地人夺走江户的仇恨,似乎冥冥之中存在于江户人的思维里,因此造就了仇视外地人的风气。
剪发也是个有趣的现象。年轻人固然爱漂亮,但即使想剪,也会顾及老人的看法,将剪下的头发做成假发髻戴在头上,当时在理发厅门口,便挂了好几副剪下的发髻,蔚为奇观。
有一阵子,七夕用竹子装饰蔚为风潮,人们流行把很大的东西绑在竹子上,像是风向袋呀,看起来有一间那么长的毛笔字轴啊,一张榻榻米大的西瓜工艺品啊,有些还大到竹子被压低,支撑不住,只好改成挂在屋梁上。风筝也流行特大号,有的甚至是用十三块或十五块布拼成。人们会在浅草放风筝,也会在有流莺出没的大根河岸放。秩父屋是风筝专卖店,每到观音市集的十七八日这两天,老板便将大风筝挂在屋梁上装饰。这间秩父屋是第一个大量制作同样版型的风筝,出口到西洋的店家。店面以前位在马喰町四丁目,后来搬到小传马町,改作饰提灯,也就是盂兰盆节提的盆灯笼与鬼灯笼。跟秩父屋同为风筝专卖店的还有位于厩桥,以前也在马喰町三丁目的能登屋,这间店自从装上鲸须响笛的风筝退烧后,就成了鲸鱼肉店,现在也还是鲸鱼肉店。
人们耳熟能详的吉原金平大黑的松本,是日后承包东京市的街灯并负责架设的第一间店。灯是电灯,外观是四角形的白铁皮,将底部包起来。还有现在叫珍珠还是什么的,像水粉又像美容液的化妆水,很多店都在卖。以前只有老店式亭三马在做,称为“江户之水”,到了明治以后,市面上又出现了类似的商品“小町水”。然后又过了很久,小川町有一间叫翁屋的药材行,老板名为安川,他和砚友社的什么尾崎红叶是朋友,在砚友社成员演出的文人剧里,负责用火药制造轰隆声,他把那种化妆水命取名为波玛登努尔,而且卖得很好。这间翁屋的老板,是尾崎红叶的朋友,两人有些诗文歌赋上的来往,是个有点奇怪又有趣的人。第三届博览会时,他接下了预先打扫会场厕所的工作,把手边的除臭剂全撒了出去,最后竟然又把除臭剂带回博览会,那明明是他自己撒的,实在太妙了。听说这人已经过世了,还这么年轻,真是天妒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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