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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洬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確實是「落魄」了。
以前全北京都沒幾個人會穿西裝的時候,承六爺卻永遠是一整套傢伙事兒,再熱的天也是三件套毫不馬虎,馬甲上還要掛精緻的鏈子,胸口的口袋再別上琺瑯的夾子。但如今坐在長椅上的人,就一件普普通通的藏青長褂子,腳邊放了一隻包,就沒了。他應該是在等人,但等得並不著急,眼睛不往四處看,整個人凝得像一尊雕塑。他少年時意氣飛揚的俊美沉下來了,變成一種質地生硬的東西,像玉。
關洬安靜地站在離他幾十米的地方,幾次張口想喚一聲,喉嚨卻像是堵住了。承倬甫像是感應到了什麼,終於轉過了頭。然後他站了起來,關洬突然發現他瘦了好多。他想走過來,但中間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能提著包,站在原地。
「適南。」他叫了他一聲。火車卻在這個時候發動起來,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關洬只看到他的嘴動,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但他辨認出來,那是在叫自己。金屬刮擦鐵軌的聲音震得他們沒有一個人試圖開口說話,於是他們只能這樣看著彼此,直到火車帶著他們分別的時光走遠。人群終於散開了,承倬甫提起包,走到了關洬身邊。
「來蘇州的車晚點了……」他輕聲解釋。
關洬點點頭:「我知道。」
「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來了。」
承倬甫看著他,重複了一遍:「你來了。」
到這裡似乎就無話可說了。關洬笑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笑,卻又忍不住笑。承倬甫也勾起了唇角,視線下移,看到了他手裡提的滷菜。於是關洬把菜提起來,問他:「吃不吃糟鵝?」
第13章
天已經黑了,關洬先帶他去吃飯,又跑回閶門去。承倬甫跟在他身後,比以前沉默得多。問他吃什麼,他只說都好。關洬尋了家看起來還算清淨的小館子進去,讓老闆把糟鵝拿去,用盤裝了端上來,另點幾個精緻小菜,並兩碗綠豆百合湯……一路點菜說話,要求瑣碎細緻,就是不怎麼看承倬甫。他同老闆講話,一口南京話混著冷不丁跳出來的蘇白,承倬甫聽不太懂,只坐在那裡安靜地看他,從他陌生里的口音里尋找時間流過去的痕跡。
好歹算是點完了,老闆轉身走開。關洬還是避著承倬甫的視線,突然又道:「哎呀,忘了要一壺酒!」
他轉身又要叫老闆,承倬甫的手越過桌子,抓住他的:「不用忙了。」
說完便及時放開,克制地縮回來。關洬低下頭,無意識地盯著手背被他觸及的地方,像是燎了一片看不見的瘡疤。
承倬甫:「寫信的是弟妹吧?」
關洬抬起頭:「嗯?」
「不是你的字跡。」
關洬一時無言,推了推眼鏡,只是點頭,不知道自己應的是什麼。
承倬甫猶豫了片刻,又道:「你母親說,你和弟妹是來鄉下躲清靜的,我還怕打擾了你們……」
他話講得生疏而又客套,關洬聽著,一邊伸手從老闆手裡接過了先上來的涼碟,一邊還是要了一壺酒。承倬甫不得不中斷要說的話,等要完酒,才聽見關洬不冷不熱地說:「已經來了,還說什麼怕打擾?敬棠,總角之交二十年,場面話就不必講了。」
承倬甫愣在那裡,摸不准關洬話里的情緒。他說「總角之交」,卻又改稱了表字。不遠,不近,不偏,不倚。
酒已經上來了,關洬倒了一杯給他。承倬甫明白了什麼似的,接過來,又輕輕舉起:「好。敬『總角之交』。」
他不等關洬舉杯,已經一飲而盡,笑容黯然卻又釋懷。關洬慢了半拍,便來不及說什麼,許多話都噎在喉嚨口,也說不出來,只好也仰脖,一飲而盡。
「這次南下,就你一個人?」
承倬甫聞言便笑:「你是知道的,我那一大家子,不好挪啊。」
關洬瞭然地點頭:「是……那家裡人都好?」
「都好。」承倬甫說,「張大帥在東北一出事,北京就沒打得起來。他們直接進城,也沒人攔著。反正咱們四九城裡的老百姓改朝換代都見幾回了,慌不著……日子該怎麼過怎麼過,元縱的學校都沒放假。」
關洬給他倒酒的手微微一抖:「元縱?」
承家的族譜,倬字一輩下面就是元。當年關洬替他安頓一家老小,見過承倬甫唯一的那個堂侄兒,因為父母早逝,也依附在叔公家裡養著。但是他記得那孩子不叫元縱。
承倬甫解釋:「五姐的兒子。」
關洬「哦」了一聲。那就是吳玉山的兒子,想必是當初為了跟吳家撇清關係,乾脆改了承家的名字。
「那孩子今年也該……」關洬在心裡算了算。
「七歲了。」
「真快。」
承倬甫亦是感慨地笑笑,一面伸筷子去拌醋汁。頭垂著,半晌,故作輕鬆地問了一句:「你呢?孩子多大了?」
關洬發出一個又像是嗤笑又像是斥他荒謬的聲音,沒答,就搖搖頭。承倬甫就像所有長久未聯絡的舊友那樣疑惑起來:「你和弟妹都成親這麼些年了,怎麼還……」
關洬不耐煩地把一塊糟鵝扔進他碗裡:「一開口就問孩子,這麼喜歡,做什麼去搶姐姐的兒子不自己不生一個?」
「怎麼叫『搶』,那是我親外甥……」承倬甫笑起來,「適南你不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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