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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轮到楚瀚在水井曲道中照顾泓儿。他怕人家认出他的黑猫,怀疑他为何老跑来安乐堂,因此来看顾泓儿时,都不让小影子跟来,只让它跟小凳子作一道,留在御用监里。
泓儿此时已有五个月大,认得熟人,也会笑了,一见到楚瀚到来,便咯咯笑个不止,可爱之极。楚瀚笑嘻嘻地逗泓儿玩了一会儿,喂他吃了米糊,喝了羊奶,泓儿便揉眼抓耳,显是想睡了。楚瀚抱着泓儿轻摇低哄,直哄到他沉沉睡去,望着他清秀安详的小脸,忽然想起昨夜与红倌的一番缱绻,满怀甜蜜,忽然动念:“我若能跟红倌生个娃子,不知会是怎生模样?”
正想时,忽听门口轻响,一个娇弱的身影钻了进来,却是纪娘娘。为了不让人起疑,纪娘娘极少来水井曲道的角屋,每回来探望亲子,总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前来。楚瀚在救出泓儿后的数月之中,只见过纪娘娘四五次,每次都十分短暂。
楚瀚向纪娘娘跪下行礼。即使纪娘娘地位低微,如今身处危难,楚瀚和其他宫女宦官对她却不敢缺了礼数。纪娘娘连忙拉他起来,低声道:“快别这样!”
楚瀚将泓儿递过去给纪娘娘,她接过泓儿,紧紧拥在怀中,低头亲吻他的小脸,脸上神色爱怜横溢。
这角屋库房的夹壁只有四尺来宽,八尺见长,如同一间狭窄的小室,一个大人抱着婴儿坐在室中并不嫌狭窄,但要容多一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通常楚瀚将婴儿交给纪娘娘后,便去外边把风,这回他正要钻出暗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娘娘,我留意泓儿的头顶缺了一块头发,那是怎么回事?”
纪娘娘低头去看,伸手抚摸婴儿头顶的一小块光秃,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万贵妃那时派了个宫女来打胎,那宫女心地好,回去报说我只是生了病,并非怀胎。但万贵妃生性多疑,并不放弃,仍旧派人在我饮食中下药,让我险些失去了孩子。泓儿头上缺了一块头发,恐怕便是药物造成的。”
楚瀚点头道:“我知道此事。那位宫女名叫碧心,后来万贵妃得知她替您隐瞒,命人打死她,我想法救了她下来。现在伤好了,我将她安置在浣衣局。”
纪娘娘听了,极为惊喜,大大松了口气,说道:“改日我得去拜谢她的救命之恩,更要感谢楚公公高义相救我的恩人!”
楚瀚摇头道:“这没什么,娘娘不必谢我。”手推暗门,正要出去,纪娘娘却唤住了他,说道:“楚公公,且请留步。”
楚瀚回入窄小的夹壁之中,垂手而立,说道:“请问娘娘有何吩咐?”
纪娘娘抱着泓儿倚墙而坐,抬头望着他,问道:“楚公公,请问你贵庚了?”
楚瀚虽读过一些书,识得一些字,但毕竟出身贫寒,略微文雅一些的言辞他便不懂了,问道:“什么是贵庚?”
纪娘娘道:“请问你几岁了?”楚瀚答道:“我今年该有十五岁了。”纪娘娘又问:“你家乡何处,父母可在?”楚瀚摇头道:“我不知道自己家乡在何处。年幼时被父母遗弃在京城中,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纪娘娘点了点头,举目凝望着他,神情十分奇特,忽然问道:“你在梁公公手下办事,也有几年了吧?”
楚瀚回想自己“净身”入宫,也快满两年了,便道:“快要两年了。”纪娘娘问道:“梁公公都让你办些什么事?”楚瀚微一迟疑,没有回答。他替梁芳办的都非好事,而且都属隐密,自然不能说出口。
纪娘娘见他不答,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年纪轻轻,已是梁公公手下的红人。梁公公以侍奉万贵妃得势,恃宠横行,贪得无厌,谄佞奸险,在宫内宫外声名狼藉。你留在他身边,实非长远之计。若有机会,应当及早设法抽身才是。”
楚瀚一呆,没想到娘娘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他虽相助隐藏泓儿,也不时见到纪娘娘,但两人甚少有机会交谈,此时她竟如此直言相劝,倒也颇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反思自己的处境,他已供梁芳差遣了一年有余,实践了当初的诺言;他决定入宫,最初的意图是为了探索水晶的下落及舅舅被害身亡的真相,然而这两事都毫无进展。当时他侥幸并未真正净身,此时大可离开皇宫,一走了之,但他仍旧留在梁芳的身边,说穿了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权宜之计,在生活平稳顺遂之下,便未能下定决心离开。他自然知道梁芳绝非善类,也清楚梁芳欺君瞒主、敛财误国的行径,但梁芳毕竟不曾赤裸裸地杀人放火,因此他的感受并不深切。此时听了纪娘娘之言,心中警惕:“我相助坏人为恶,即使自己不做坏事,也同样染上一身腥,无法撇清。”
转念又想:“但我又怎能离开?娘娘和泓儿处境危险,如果我就此离去,张敏他们能护得住这个孩子吗?加上锦衣卫中不乏厉害人物,尤其那个身形如鬼如魅的蒙面人,他若真找上门来,即使有我在,也未必守护得住泓儿。”
他想到此处,说道:“多谢娘娘忠告,楚瀚铭感于心。但是……但是娘娘和泓儿,我却不能撒手不管。”
纪娘娘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公公一番心意。楚公公先前费心照顾我,现在又相助隐藏泓儿,我衷心感激,万死难报,因此才大胆向小公公说出真心话,还盼公公不要介意。至于我母子的生死存亡,自有天意,不可因此牺牲了楚公公的前途。”
楚瀚听了她的话,不禁一怔,心中好生奇怪:“娘娘此时此刻最最珍贵重视的,应是怀中这个宝贝孩子的生死存亡,怎么会认为一个小宦官的前途会比这个更加重要?”但看她说话的神情口气,辞意真切,又丝毫不假。他忍不住问道:“莫非娘娘知道梁公公就将失宠,陷入危难……”
纪娘娘摇摇头,说道:“不,不。宫中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梁芳势力稳固,宫中朝中布满他的爪牙,哪有那么容易便失势?我担心的是你的未来。”
楚瀚望着她温和慈蔼的脸庞,关怀担忧的神情,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感激,自从舅舅过世后,便再也没有长辈对他露出如此真挚的关切。他心头一暖,忍不住哽咽道:“楚瀚感激娘娘的忠告,我定会寻找适当时机,抽身离开。”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在娘娘和泓儿的处境转危为安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皇宫的。他此时已有十五岁,但因长年练习飞技,身材瘦小,且尚未开始变声长须,仍能假扮宦官,留在宫中而不令人起疑。
此后楚瀚偶尔与纪娘娘倾谈,得知她本名纪善贞,父亲曾任广西蛮土官。十多年前,明室派军征讨广西一带的反贼,在大藤峡大破瑶族勇士,捉回了不少瑶族的童男童女,纪善贞便是其中之一。她入宫后因聪明警醒,通晓文字,因而被任命为女史,派守内承运库的东裕库,即收藏皇帝私人宝藏之处。皇帝有回来到东裕库,向她询问库中所藏,她应对得体,皇帝甚是高兴,便召她侍寝,因而得孕。
楚瀚听纪娘娘说起东裕库,忍不住眼睛一亮,问起库中都藏了些什么宝贝。
纪娘娘有些惊讶,问道:“楚公公为何想知道?”
楚瀚回想起三家村的藏宝窟,和自己数度趁夜潜入上官大宅,尽情浏览宝物的兴奋喜悦之情,说道:“没什么,我只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纪娘娘望着他,直言问道:“你想去偷取宝物?”楚瀚连忙摇头,说道:“不,不。宝物留在它们该放的地方,便是最好的所在。我没有地方放这些宝物,取来何用?”
纪娘娘点了点头,说道:“内承运库的库藏,在宫外的,位于会极门、宝善门以东;还有一座在南城,称磁器库,这些都是外库。宫内的称为里库,共有两座,一是东裕库,一是宝藏库。库中存放的不外乎金银、纱罗、纻丝、闪色织金锦、羊绒、玉带、内玦、象牙、玛瑙、宝石、珍珠、珊瑚等,还有每岁浙江进贡的折粮银,总数有一百零一万两,也存放于库中。至于皇室历代私人收藏的宝物,则大多存放于东裕库中。你没有钥匙,是进不去这些库房的。”
楚瀚微微一笑,心想世上只怕没有自己开不了的锁,但也没有多说,只道:“我当然无缘见到这些宝物,只是心中好奇而已。”
纪娘娘想了想,忽然道:“明晚轮到小凳子来此守夜,请公公来我屋中一趟,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楚瀚答应了,心下甚是好奇,不知道娘娘要跟他商量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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