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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晚了许多,自从宣和三年以来,从未有如此干燥的冬季。整个黄河以北大地白茫茫一片,无数焦黑的断壁残垣和枯骨被洁白的雪花覆盖起来,让人暂时忘记了一幕幕人间的残酷景象。
济南府的一座宽大府邸中,白雪皑皑,将窗户的白纸映得通亮。温暖如春的房间里,一只大香炉在堂前冒出袅袅青烟,沁人心脾的馨香随着烟气四下飘散,连院子里的仆役都能闻到。
一个身穿三品文官红袍的中年人站在香炉前,盯着浮动的烟气呆。他五十岁不到的样子,皮肤白皙,保养的很好,只是脊背有些微微弯曲,两只眼睛浮肿无神,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身后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大人?刘大人?”刘豫回过神来,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道“哦,嗯,你接着说。”那人直起了身子,轻轻活动了一下弯腰太久而酸痛的后背,出“卡巴”一声轻响。雪光映在他脸上,黝黑方正的国字脸上,却长了一副吊眉细眼,不是失踪已久的郑庆又是哪个?
郑庆道“后来小人凫水上岸,在附近渔村里躲了一宿。小人想,郭三实属无能之辈,帮不上什么忙,且因我之故损失了两条船,必然恨我,便从那借宿的渔村抢了一条小舟,连夜过江,打算先回大人您这里。”
刘豫瞥了他一眼道“你就没想过先回占婆看看你大哥情况如何?”郑庆赔笑道“大哥自然是应该看的,但小人更担心耽误了大人您的大事。所以才拼了命的赶回来。没想到过了淮河就寸步难行,小人也是历尽千辛万苦才能见到大人您的。”其实郑庆沿途也曾遇到多次金军盘查。他本就不像好人,又是由南向北而来,如何不惹人生疑?有一次险些被巡查的金兵当场格杀,万般无奈之下动手杀了两个金兵,东躲西藏好几个月,才回到济南府。只是这事自然打死他也不敢说出来。
刘豫冷着脸哼了一声,道“两船器械,一匹宝马,大金皇帝御赐的金刀玉带,被你一股脑葬送个干净,你还有胆子回来?”郑庆脑门见汗,再次躬身道“大、大人,实在是那些海狗子太过疯狂,加之咱们人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小人怀疑他们早就得到了消息,才能那么巧的拦住咱们。”刘豫一手扶额,皱眉不语。
女真人占领汴梁之后,刘豫就得到完颜宗弼授意,命他在山东沿海招募可用水手船只,准备将来南下侵宋。当时刘豫刚刚投效新主子,正是心热的时候,便拼命搜刮沿海船只,将精壮渔民、商船水手一体强征,搞的民怨沸腾,齐鲁各地纷扰不断。奈何水手船只好找,熟悉海战的将领却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寻得的。眼看南征期限将至,刘豫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胡乱提拔了几个半吊子水军将领,期望能勉强应付过去。正巧郑庆跑来联系一位做了胶州小吏的淮南同乡,打听哪里可以买到兵器,那同乡怕惹祸端,一面稳住郑庆,一面偷偷将此事禀报了刘豫。
郑家可是东海有名号的海贼,绝非普通江湖人物可比。刘豫敏锐的察觉到这个海贼正是自己需要的人,于是他不但没有难为郑庆,反而纡尊降贵,亲赴郑庆同乡家中接见了郑庆。郑庆犹自不知身份暴露,只说自己乃是杭州海商,兄弟二人以贩卖粮食为业,因东海海贼横行,自家海船多次被抢劫,备受欺凌,为求自保欲购买些官府淘汰的兵甲。郑庆也知道这些鬼话骗骗入世未深的傻子还可以,对朝廷大官恐怕不会有什么用处,全看对方有没有借机捞一笔的心思了。
刘豫对郑氏兄弟的遭遇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对海贼的横行无忌表示了严厉的谴责,并且痛快的答应,武器什么的好说,咱们改日到衙门里好好谈谈。郑庆虽然狡猾,却从未与大宋官员打过交道,没想到堂堂府尊大人竟然对自己如此和蔼可亲,感动的眼圈都红了。他自然也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炊饼,几天后带着准备好的黄金,乖乖的上门,等着人家提条件。
但这次可就不一样了。一站在宽大的衙门口,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从门口到大厅的数十步距离,道路两侧站了几十个头戴貂帽、身穿铁甲的威武士兵,这些人大多个子不高,但无一不是粗壮结实,满脸杀气,眼睛从郑庆身上扫过,便如是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事,让人心中毛。
就在郑庆几乎要扭头逃跑的时候,他那位同乡亲自迎了出来,连拉带拽的将他带入大厅。厅中同样站着几个铁甲武士,中间椅子上大马金刀的坐着一个人。郑庆偷眼打量,这人三十上下年级,生得身材长大,一张脸棱角分明,高鼻深目,颧骨高耸,髭髯稀疏。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上下打量着脸色惨白的郑庆。站在旁边的刘豫喝到“郑庆,这位乃是大金国四太子殿下,见了贵人还不跪下请安!”
郑庆本就心中惴惴,听他一喝,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脑子里嗡嗡直响,完全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但多年刀头舔血的本能告诉他,今日一旦应对失策,只怕脑袋就得搬家。那位“四太子”正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第四子完颜宗弼,女真名兀术,时任东路军元帅右监军。
完颜宗弼看了跪在地上的郑庆一眼,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张口道“起来说话。”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简短有力的道“坐!”然后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刘豫,示意他也过去坐下。刘豫知他汉话词汇有限,一向言简意赅,连忙躬身道谢,屁股挨着椅子边儿坐了。
郑庆抽空擦了擦额头冷汗,学着刘豫样子坐下。完颜宗弼对刘豫点点头,道“你说!”
“是!”刘豫欠欠身子,转头对郑庆道“郑壮士,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们兄弟俩是什么人,咱们早就知道,包括你们去了占婆之事,本官也打听得清楚明白。”他看郑庆身子一下绷紧,笑着摇手道“你不必紧张,若是要对付你,何须等到今日?你也看到了,大金国的无敌勇士就在眼前,他们可是个个以一敌百的勇将。数月前四太子带着五百精兵渡河之际,受宋军三万多人的袭击,四太子神威盖世,大破宋军斩万余,余者皆降!凭你们几十个海贼,还不值得咱们兴师动众。”郑庆暗暗咋舌,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看来大宋的半壁江山丢得不冤啊。
刘豫道“咱们大金国兴起于东北,于海事并不熟悉,仓促间也没有这许多精力组建水师。因此本官向四太子推荐了你,若是你们此时肯投诚,便是大金第一支水军,将来立下功劳,则必能成为国家的海上栋梁,封侯拜将不可限量。”他抖了抖身上官袍,“你看看本官这身官袍,弃暗投明之后,便从区区五品知府变成了三品安抚使。大金将来是要一统天下的,到时候你可就是开国从龙的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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