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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像他母亲说的,无论如何,你也是个人,你要吃喝拉撒,你要呼吸,你有一双眼睛,看到你所看到的世界。
李默非常不愿意去回忆起那个女人,那个几乎被他记忆所屏蔽的女人,那段在凤凰西街生活的记忆。
他是在东街那条昏暗的巷子里来到这个世界的。没有手术室里强烈的光照,没有医生护士柔和的微笑。
那是一个忽然下起大雨的夜,他的母亲挺着肚子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手里拎着的是一只从小饭店打包的盒饭。白天忙碌于缝补衣服,让她在这个时候饥肠辘辘。未曾想,她滑了一跤,伞和那只盒饭都掉到了地上。同时,他也这么爬出了母亲的子宫。这场雨也好,忽而来访的肚饿也罢,就连他的降生都是突如其来的。
他很多次问过母亲,为什么她明知道她没法养活他还执意要生下他。对此,她总是摇摇头说,你不会明白。
刚刚降生的婴儿很安静,安静的像知道她很疲惫一般,一点儿不给她添麻烦。她想了想,叫他李默好了。
那一夜,东街格外的冷清,女人用力的叩响了杂货铺的后门,以求得有人能帮助一下他们母子二人。后来,她被杂货铺年近古稀的大爷用一辆平板车拉回了她的家,一间不到15平米的旧平房。与她同行的,还有怀里嗷嗷待哺的那个小婴儿。
她是靠给人缝补缝补衣服或者帮帮零工过活的。老实说,这些养活她自己都很成问题。李默也多次问过,父亲是谁,为什么不管他们,她还是闭口不谈。
孩子长到三岁,她开始为他今后的生活发愁。
这个时候,一个叫凤萍的女人带她和他去了临近码头的凤凰西街。
他们的生活明显有所改善,他被送去了幼儿园,然而却总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的孩子。
在凤凰西街,他没什么朋友,如同在东街一般,形单影只。他也总被成群的孩子欺负,挨打多了,他就学会了反抗。久而久之,倒是他占便宜他们吃亏。
李默从来都很安静,从幼儿园回家就自己玩儿或者帮妈妈做一些活儿。后来家里的活儿越来越少了,钱反倒多了起来。李默不明白。
家里开始出现访客,都是形形色色的男人,水手、酒鬼、脸上带疤的人……他也时常被妈妈塞上几块钱,打发出去。她总是笑笑的对他说:去,出去玩儿会儿吧,最好去买点儿吃的,看看孙大爷。如果他说他不想出去,母亲就会变脸色,最终也会把他撵出去。
他十一岁那年跟人打架,把那个男孩儿揍得几乎走样。他的眼睛肿着,牙齿脱落,仍在诅咒着李默。与此同时,他说出了一句话:你妈是鸡!
他很费劲才搞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懂了他们的生活因何改善。他开始憎恶他的母亲,更加憎恶出入那个家里的各色男人。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后,他也将是一个嫖客,这是他特殊的工作所造就的。真是莫大的讽刺。
某一天,学校临时取消了下午的课,因为台风将至。他背着书包回家,家里有着某种异样的响动。他从那道门缝里看进去,大惊失色。他疯狂的跑离那个家,跑离那座老式楼房。
自此之后,母亲让他出门,他什么也不问就会离开。他总是默默的徒步走回东街的杂货铺,跟老眼昏花的孙大爷坐在一起看电视。
那一年的十月十七日令李默终生难忘。十二岁的李默放学回家,刚刚放下书包,门铃就响了。母亲走过他身旁,开了门,进来一个醉醺醺的水手。他一把拥住母亲,而后抬眼皮看了看李默。他戏谑的看着他说:“能不能带他一个,你看他长得多可爱啊。”
母亲一反常态厉声呵斥李默:“去,出去玩儿,看看孙大爷!”
男人近乎粗鲁的抓住了李默的手:“我又不是不给钱!三倍,好不好?”
母亲像发狂一样将李默推出了门外,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抗衡着强壮的男人。李默下楼,掉头往东街走,可没走出几步,就看见他家老式楼房的五层窗口跌落下一个人。
他死的很难看,脑袋都摔破了。
李默注视了他一会儿,就听到周围聚拢了很多人,他们有人尖叫,有人惊呼。
然而,他像猛然明白了什么,飞身跑向楼道。
他使劲儿的叩门,只见母亲惊慌失措的出来。她抓了一叠钱塞给了李默:“去孙大爷家,妈妈过几天回来接你。一会儿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不知道我往哪个方向去了,好吗?”
她嘱咐着他,又把那叠钱往他的口袋深处塞了塞。
后来,警察们在渡口抓住了她。后来的后来,李默住进了孙大爷家。
孙大爷总是感慨连连:她怎么没跑掉呢,怎么没呢。作孽啊,作孽。
李默实际上知道答案,是他对他们说:她往码头去了。
李默十三岁,孙大爷撒手人寰。他无处可去了,就在街头讨生活。
那当然不是体面的生活,像条野狗。
直到,川哥的出现。他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用丝质的手帕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他说:“你小子很能打嘛,跟我吧。”
流氓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有吃喝,有兄弟,有义气。李默丝毫不在乎做个流氓,那总比妓女高尚。他在川哥身边混了不到两年,那却是令他真正可以感受到温暖的两年,他们每一个都待他像真正的兄弟。其间,他探望过一次母亲,那监狱很遥远,小虎陪他去的。李默想不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她面色惨白,精神很差,但看见他两眼就有了光泽。他们没有说上多久母亲就被狱警押解走了。之后,李默的母亲在她三十九岁那年,因败血症过世。
世事难料。那之后不出半年,川哥在一次帮派风云中被枪杀了,同时小虎、大老粗、细仔无一幸免。
子弹也问候了李默。他苦撑着上了一辆的士,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扔在了一处陌生的街道上。他想,其间他肯定昏过去了。
雪很大,覆盖了整个世界。血很热,融化着白皑皑的雪花。
红色与白色纠葛在一起,李默越来越冷。手里握着的枪没了温度,一如他的体温,直线下降。
他想,他也要死了。但他并不在意。他的悲伤,也并不是来自于他的行将死去。他的悲伤,为川哥,为他那些小兄弟们。
川哥总对他说:一报一报,躲不过。就在他临死,他还在对他说:默儿啊,一报一报。你还小,能活下去,就再从头来过。
他唯一感受过的那点温暖,也随着他们的死去消散了。
真冷啊。他想。
“喂,你怎么了?”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李默睁开眼,看见了个六七岁的孩子,或者四五岁?
“走开。”李默握紧了手中的枪。他不害怕他吗?
“你好冰……”小男孩儿非但不走开,反而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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