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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车马备好,一家家告辞出去,颜夫人送了宋老太太,纪夫人睿王正从西院书房出来,一行人在夹道上碰了个正着。
见着王爷是要行礼的,他再是持的子侄礼,这些夫人太太同他可没沾亲,宋老太太正要拜见,睿王赶紧避过:“免礼免礼,倒显得我是恶客了。”
小娘子们原跟在后头,听见了个男声,眼儿睇过去,只见着一付宽厚身板,长相都没瞧分明,就都羞红了脸,这会儿又不拿扇子了,连个遮脸的东西都无,只好背转了身子,等他先过去。
宋之湄站得远,越瞧不见模样了,她却知道纪子悦才刚跟这一位拉拉扯扯,在石洞子底下不知做了些什么,拿眼儿去看她,果见她绯红了脸,耳间明珠轻晃,脸颊都映着盈盈珠光。
宋之湄心底忽地起了些酸意,她自家婚事未着落,比她小的妹妹都已经说项起来了,她却还没个打算,略低了头,听见前边睿王的声音,再看纪子悦在裙边握住的手,跟她头上那枝忽然多出来的腊梅花,心里苦意更盛,东边两个姨娘都已经帮着女儿置办起嫁妆来了,她这头却还无声无息的。
一样沉默的还有叶文心,她心里头明白跟颜家有关联,姑姑说要护着她,也还得看宋家的意思,心里头苦闷,全没在意前头有些什么人。
回去的路上叶文心也还是默默无言,春燕上车之前看了石桂一眼,石桂接过眼色微微点头,心里却犹豫起来,越是久越是觉得这几个小姑娘都不容易,宋之湄不过是求一门好亲事,为了自己打算,实在算不得错,可是要把今天的事报上去,让叶氏以为她有心做些什么,也着实是冤枉了她。
不管她心里想没想过,总归也没能成,还凭白失了陈家姑娘的心,要走的时候,宋之湄还小心翼翼的陪着陈家姑娘。
回到府中已是黄昏,冯嬷嬷守在幽篁里等着,亲自替叶文心解下披风,笑盈盈的问道:“姑娘不是一直想着见见颜家人,今儿跟颜家几位处得怎样?”
颜大家就是颜家出来的姑娘,冯嬷嬷只当叶文心必然同那几位交好,哪知道她全程几乎不曾说话,琼瑛冲着冯嬷嬷摇摇头,冯嬷嬷面上便有些不好看。
叶文心扫了她们俩一眼:“有什么好说的,不过都是寻常人罢了,同颜大家怎么好比。”她说这话的时候意兴阑珊,很是无的模样儿。
冯嬷嬷这才又笑起来:“姑娘才去一回,等日子长了,自然也会作诗画画,到时候就有味了。”
叶文心应了一声,拆了头上的珠冠儿,看了冯嬷嬷一眼,随口说道:“把老太太给的那套饰拿出来,下一季做衣裳的时候,也剪裁些富贵的,旁个都这么穿戴,我不穿倒显得古怪了。”
冯嬷嬷吃了一惊,去看琼瑛,琼瑛也一样摇了头不知,叶文心就爱素色,除了年节里头穿几回红,也只拜寿的时候头上插金戴宝,怎么出去了一回,忽的改了性子。
石桂一听,便把目光投过去,那几个还不曾回过味来,叶文心原来不是说金银俗气,就是红黄迷眼,冷不丁说了这话,自然叫人觉得古怪。
叶文心只是单纯不知事,却并不傻气,颜家那几位为甚看她,她心里头明白,便是今儿见着的几位姑娘也这么说,说她一看就知道是南边来的,连纪子悦都仔细问她身上用的香料,可见冯嬷嬷是花了心思让她出挑的。
与众不同不是好事儿,她既打定了主意不惹人眼,便不能再由得性子穿戴,怪道姑姑给她送了红缎子来,换上家常衣裳,看了这满眼的素色,蹙了眉头:“姑姑给的那个料子,可吩咐下去做了?后头还得跟着出门的,还要进宫选秀,赶紧按着金陵城里时兴的花样子给我做些来,我立时就要穿。”
石桂见着一屋子人愕然的模样心里偷笑,叶文心还是有些聪明的,她与人不同处就是得人青眼处,改过了可不就不显眼了。
“今儿出门还不曾讲书,一日不读,心就拙了,让石桂替我守夜,我得闲了说上两句。”一面说一面解了罗裙,散开长,让琼瑛替她通头。
石桂还自来没守过夜,她算是看院子的小丫头,提成三等的,细活计只学了一样煮茶,绣花还只半半截,许多针法不曾学过,旁的就更不必说了。
叶文心一开口,玉絮便笑了:“姑娘纵是当师傅的有秘法要传给弟子,她也没这个本事好守夜。”
石桂自个儿也觉得不妥当,她自家一觉睡得比谁都沉,怎么能守夜,若是夜里叶文心要起夜吃茶,她侍候不周,反而不美。
玉絮打得一句,叶文心反倒点了头:“可不是的,哪个让你们都不学,只她是我的乖徒儿,我自有些话只对她说。”
这话一出口,几个丫头俱都看了石桂一眼,石桂却叹口气:“师傅上一回告诉我文似看山不喜平,这回可是该对我说画似交友须求淡了?”
石桂识字很快,连叶文心都赞叹,这才短短几日,千字文就能背全了,问她怎么识得,才知是解一知五,解五知十,叶文心还笑话她是秀才读字认半边儿,心里却觉得这个小姑娘有志气,还拿话煞了弟弟的性子,说他再不用功,连石桂都能考状元了。
叶文心仔细问了石桂,她便说是夜里也在识字,想学字不是一句玩笑话,等学会了写得好了还要写信寄回家去。
金陵城里可不似别苑,想要出去难得多,这一片又全是官员住宅,货郎还能进来走串一回,支摊卖字的怎么也会到门前来。
石桂自识字始,叶文心讲了书还会给她带回去看,她是头一回当师傅,又是三四岁就已经开蒙,早就忘了初学字时有多难,并不觉得石桂学得过于快,看她一页页写得许多字,只当是刻苦用功所致。
叶文心收罗的书杂得很,除了珍本善本还不给她看,旁的她自个儿拿,看完了再放回来,哪个姑娘屋子里头都没有她这么一架子书。
石桂挑的自然是她原来不知道的东西,可叶文心收罗的要么就是诗词歌赋,要么就是山水游记,那些个旧录时记也都是如何养花如何斟茶,旁的也就没什么了。
她说了这一句,叶文心便笑起来:“可不是,这才是我徒弟呢。”
叶文心有心笼络住石桂,看她好学,便拿这个勾住她,也是石桂有恰逢其事,放在原来,收一个丫头教着写字画画,不说她身边这些个,头一个不答应的就是冯妈妈,可冯妈妈却答应了,怕她闹出事来,这才样样由着她,顺着她。
几个说不过叶文心,石桂往屋里抱铺盖来,琼瑛把自家的卷回房里,石桂悄摸的拉了她:“姐姐,给姑娘守夜要做些甚事,我是头一回,怕惹了她生气。”
琼瑛看了她一眼,确是个机灵的,姑娘那点心事,谁都知道,可谁都不敢说,冯妈妈跟了来时便说了,谁敢撺掇着姑娘有了旁的心思,那也别回老家了,连家带口全卖出去。
“夜里姑娘要喝水,你倒得浅些,喝多了涨肚子,若是要起夜,那壶儿就在帘子后头,灯边上有火折子,样样都是全的,姑娘要说你就听着,要是胡说八道叫我知道了,冯嬷嬷那头可没好果子吃。”琼瑛一面告诉她一面点点她的额头,很是亲昵的模样。
上夜的丫头还得铺床熏被子,往被子里塞暖好的汤婆子,这些全是玉絮琼瑛做了,叫石桂看着,叶文心一时兴起,也不知甚时候才收了这兴头,叫她一样样看了,先学起来,保不齐之后还得上夜。
石桂仔细看着,还怕放里睡得太沉,玉絮笑一笑:“姑娘的觉也沉,少有起来的。”午间吃了酒,核桃酪就只用了两勺子便搁到一边,近着床边点上灯,笼上轻纱罩:“姑娘夜里离不得灯的,你只看着灯油就成。”
石桂一一点头应下了,叶文心却赶了她们走,躺在毛褥子里,等玉絮几个都出去了,这才笼了被子:“你来陪我说说话罢。”
叶文心心里又慌又急,偏偏还没个能倾诉的人,琼瑛玉絮都不敢信,除了石桂,也没别人了,若要用人,只能是石桂,可石桂又凭什么帮她呢?
“姑娘想问什么?”石桂枕在软枕上,也不知道叶文心怎么忽然想起来要跟她说话,平日两个一处说得已经够多,有来有往,连琼瑛几个也都不明白她们说的甚。
叶文心听了她学字是想写信回家,便问她家里如何,石桂想一想,把兰溪村中的事捡些有的告诉她。
“土还没破冻的时候,我们家里就有竹笋能卖了,我用草盖上一层,那一片的竹笋冒头就早些,拿这个烧肉吃,再没有的好滋味了,姑娘教我烹鹅杂股掌,我想的就是这个味儿。”离了那儿才知道想家是个什么滋味,想的哪里是那个土屋,还是那份能自家作主的安闲。
一时说吃肉,一时又说起屋顶漏雨漏风:“大雨山风一来,泥土屋子倒是牢的,可顶却不牢了,棉瓦用不起,就用木条压着,绑在房梁上,那会儿心里想的可不就是安得广厦千万间。”
叶文心既是读诗书的,听她说家乡事,也必不是甚个捞鱼捉鸡挖竹笋,石桂捡她才讲过的诗,叶文心越听越有味儿,拢了被子,莹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当真这么好?”
石桂“扑哧”一声笑了:“姑娘说笑,只有等满山竹花都爆开来,家里才能吃着几根老笋,哪里就香就嫩,全卖了换钱,夜里漏雨,泥地屋子全成了泥浆房,脏得不能落脚。”
叶文心才还在心里画了一幅山水画卷,这会儿听见石桂这样说,抿了嘴巴:“那你也还是想回家,是不是?”
石桂张头看过去,一点灯火映得叶文心眼睛里也闪着火苗,冲着石桂点一点:“似你嘴里说得这样苦,可你还是想回家。”
石桂干脆认下:“我是想回家去,这地方再好,总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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