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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
我吓了一跳“你是说——老猎人——死——了?”
外祖母点点头“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死了有好多天了。”
“为什么?”
外祖母抬起头看我一眼“他老了,他活得年纪可不少了。”
我再没吱声。使我不解的是,外祖母和妈妈后来再也没有提起那个猎人。要知道那个猎人来我们这个茅屋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他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崭新的消息,有趣的故事;总之他给我们增添了无数的欢乐。他的每次到来,对我来说都像一个节日。有一段日子我还真想跟他到林子里去,那是因为妈妈的阻拦才没有去成。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了——这能让人接受吗?更奇怪的是大家谁也没有感到有什么突兀,就是我,也竟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把这个老人给忘记了——如果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的死讯,这种冷漠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外祖母和妈妈呢?她们明明知道一个人从此在世上消失了,怎么就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异样?怎么每天还像过去一样做活、洗衣服、逗着我玩,给我讲一些故事呢?她们为什么还笑?总之,她们为什么还像那个老人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我觉得这太可怕了,这太不应该了。多么好的外祖母,多么好的妈妈,她们到底怎么了?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们觉得那个老人死去这件事情本身不是最巨大、最可怕,最令人怵目惊心,永远难忘的吗?
三
这个想法一直缠着我,憋在我的心里。
那时我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长大了之后自然也会慢慢弄懂……直到今天,我脑海中还是不断闪过外祖母银『色』李子花一样的头,看到她的银上落满的各种各样的蜂蝶,听着它们嗡嗡的叫声。外祖母的微笑如在眼前。我觉得那些蜂蝶在她耳边喃喃叙说,句句叮咛。我想,一定是它们稚嫩的见解使外祖母笑。我甚至觉得外祖母就是那棵大李子树,她们到处都一样。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懂得了黑夜要比白天漫长,黑夜才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页。我睡不着时就大睁着眼睛,外祖母也不知道我在她身边就这样迎来了黎明。白天,我为了一人独处,就躲开家里人跑到杂树林子里——脚下踢飞了橡子和松塔,惊起一个个小蚂蚱。一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在四周嬉闹,它们听到了响动就屏息静气。野兔卷着那个像绒球似的尾巴在前边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地跑,后来一歪头看到了我,就箭一般『射』向远方。我在树隙沙土上仰躺着,阳光穿过枝叶,刺得我双眼泪水横流。哗哗的泪水把脸庞都浇湿了。我觉得这仅仅是阳光在使我流泪……那会儿我并没有去想那棵死去的山楂树,也没有想那个死去的老猎人啊,没有什么让我痛心的事情。
离开时,我总要在杂树林子里现一些野果,摘下来带回家去。有时野果长得很多很密,我干脆就把它们连枝折下。我把它带回家去,外祖母就说“挺好的一棵果子树,你为什么把它折了?你不想一想,它要用好多年才能重新长出这些枝杈;它会疼的。”我的心上一动。我怎么会把它们折掉呢?我想起了那只漂亮的大鸟——又是那种攫取的欲望支配了我,我于是就对这棵野果子树下手了。我没有逮到飞动的、自由自在的鸟,却能毁掉一棵静静生长的树……外祖母没有更多的责备,可我却忘不了这次罪过。到后来我再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折断树木枝条了。不过,当我在李子树或是其他树上攀援时,却总要碰掉一些小小的枝杈——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现自己都在不断地毁坏,毁坏了那么多。一些挺好的植物被我不经意地,或者干脆是因为我的恶劣的天『性』而毁掉了……
就像在大李子树上一样,我有时会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一声不吭。如果外祖母觉她身边没有声音,一转脸看到我坐在那儿,就会问“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坏事?”我告诉她我什么也没想,我只不过是盯住了树上的一个甲虫,它爬来爬去——我在那儿出神呢。外祖母就深深地瞥我一眼。我知道她不会相信。真的,我常常在这种时刻一个人想得很多、很远,究竟想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可我知道从很早开始,脑子里就会转动一些奇怪的念头。这些念头我不愿跟外祖母说,更不愿跟妈妈说。它们是杂『乱』无章的,像一些彩『色』的图片被撕碎了,最后又被拼接——撕掉——拼接——再撕掉,就这样重复着无穷无尽的游戏。我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将来要做点儿什么。我的一生会像外祖母和妈妈一样吗?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不安分,多么让人牵挂。外祖母责备说
“一转眼你就把东西毁掉了。”
“我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吗?”
外祖母笑了“你做过什么好事?你会做什么?那会儿你还不会走,只会爬,就把窗上的玻璃砸碎了。那是些彩『色』玻璃,花花绿绿的多好看,你就不会好好看它们?你用一个拂尘柄把它一下子敲碎了,还高兴得哈哈笑。你妈板着脸吓唬你,你也不害怕。后来你妈妈消气了,问你怎么把它弄成这样?你就用拳头比划着……”
“我还毁坏过什么?”
“一张挺好的图画,只要你的手能碰到,就会被你扯成几瓣。你看看,你从小就是这么愿意毁坏东西。”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外祖母说得不会错。我现在觉得奇怪的是在我不懂事的时候,也无所谓有什么好的或坏的愿望,怎么能毁坏那么多呢?仅仅是因为不会创造吗?当然不是。挺好的一种东西,我偏要把它毁掉,这究竟是为什么?外祖母还告诉,我有时候倒也表现出一种特别的耐心,也有点儿逞强好胜。她举个例子,她曾经教我用柳条编一个很好看的蝈蝈笼,我学了很久,很耐心地跟她学,总算能够编得又规整又好看。外祖母把它挂在茅屋里最显眼的地方,见了生人和熟人都要炫耀一番,说这是她的小外孙用多长时间编出来的一个蝈蝈笼……这些事情当然我也不记得了。外祖母夸奖说“你的手一弯一弯,很快就把它编好了。开始你学不会,就气得把柳条都折掉了。再后来你不服气,重新编起来,编了拆,拆了编,后来就学成了;你有时一天能编好几个。”
我神往地听着。
“这有点儿像他——你的外祖父。他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就一天到晚编鸟笼……”
“他编鸟笼?为什么?”
“因为有一天突然飞进来一只大鸟,彩『色』的,一来就不走了。它得有个窝啊,你外祖父就自己动手编起了鸟笼。那是个很大的鸟笼,是费工费时的细活儿。笼子编好以后,他还不想停。他一边干活儿一边等人,等你父亲。你父亲是纵队上的人,你外祖父最后的日子里和他时常争吵。不过我知道他们的心还在一起。你外祖父恨的是你父亲身边的那些朋友。到后来,不知是你父亲的朋友,还是另一边的人——那些人是纵队的死对头,害死了你外祖父……”
《彩『色』的鸟》
一
“那些天总下大雨,有时会一口气下两天两夜。就是雨停了,天还是阴着。离这里几十里外的黑马镇上正有一场大仗呢,两边不知死了多少人。那时候八司令有两个被纵队消灭了,另一些也不像过去那么狂气了。可是官军因为要和纵队争夺地盘,就和土匪串通起来。纵队里也有人找他们联络,因为土匪和土匪也不一样,说到底他们也是人啊,就看这时候随上哪一帮了。你外祖父跟纵队上的交通员是多年好友,他有一段时间什么都听这个人的,这人叫‘飞脚’——听说跑起路来脚不沾地,半天工夫就能从海港跑一趟东部小城。有人说他的脚心里有一撮黑『毛』,我有一天在他洗脚时留意看了看光光的脚板,什么都没有。开始的日子里飞脚与你父亲也是好朋友,他们两人就是在府里认识的。可是随着战事吃紧,什么都『乱』了套,你父亲不知为什么怀疑起了飞脚,还在黑夜跟踪过他。大约就为了跟踪飞脚的事情,你外祖父和你父亲闹翻了……”
“说起来两个人都是纵队一伙的,可他们要分别接受不同的命令,因为上边管他们的长不是一个人。你外祖父直到战争结束的前一年还是当地『政府』的参议,那些当官的都是咱府里的常客。有一年夏天热得要命,你父亲的大恩人,就是他的叔伯爷爷、那个上边的要员也来过府里。那一天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叔伯爷爷一表人才,学问也好。两个人第一次见面高兴极了,谈得特别投机。你外祖父事后对你父亲说‘如果『政府』里的官员全是你叔伯爷爷这样的人,江山几辈子都不会易手。’你父亲没有反驳,心里却一万个不同意。在他看来这可不是人的品『性』好坏所能决定的,而是有着更为重要的因果——世道要轮回谁也没有办法,其中的原因都写在一些新翻译过来的外国书上,你父亲一天到晚读它们。你外祖父也读过这些书,不过他们很少就书上的观点进行交流。你父亲与当时的城防司令、那个握有实权的港长关系密切——这些人最初都是你外祖父给他引见的,后来却又阻止他们来往。你父亲心里的一些打算不能及时与你外祖父交谈,因为这是上边订下的规矩。说到底就是这规矩把两个人最后的关系给搅散了。”
“尽管这样,黑马镇的枪一打响,你外祖父就不吃不喝了,他挂记你父亲。他再也没有过一天安心日子。你外祖父是江北最好的医生,是年轻时候在国外学成的,就为了我才赶回这座小城。这真是难为了他。他自己对这个大宅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最后还得回来当它的主人。咱们大宅里的白玉兰是全城最大最好的,一到了春天全城的人都指着这里叫着,说‘老爷家的大花树又开了’。这是叫顺了口。咱们府里其实早就换了主人,新主人最厌恶别人叫他‘老爷’。他为穷人散了多少家财,还亲手在城里办了一座医院。就是这座医院,战时成了官军最倚重的地方,暗里还要为另一边的队伍运去医『药』,为好几位负伤的纵队长治疗。府里原来的花园、饲养的一些动物,都被你外祖父好好管起来。那些动物有许多都是新添的,因为你外祖父最大的喜好就是饲养动物。有人说他能听得懂鸟语,这倒是夸张了。不过他能教八哥和鹦鹉说出长长的句子,有时还想把这个本事教给其他的几种鸟,可惜最后都没有成功。据他说这都是战争的缘故——是战争把人弄得心烦意『乱』,也把鸟儿变得心绪不宁了。他说它们深夜能听到远处的枪声,再就是,另一些鸟儿从不宁的地方飞过来,它们在笼里笼外交谈半宿,传递的净是吓人的消息,这样哪只鸟儿还有心思学说人话啊。”
“就在战事最激烈的那一年里,一只彩『色』大鸟不知怎么飞了进来,它飞来了,一点儿都不怕人,就蹲在那儿盯着主人,再也不愿离开。这成了你外祖父最欢心的一件事。他除了这个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因为传来传去都是你死我活的消息。这种鸟和大鹦鹉差不了多少,不过它们实在不是一个品种。就怕新来的鸟儿夜里被猫伤着,他要给它弄个住处,就自己动手编起了鸟笼——一方面当年早没卖鸟笼的地方了,另一方面他也喜欢起这个活儿了。他在等你父亲回来的日子里就不停地干这个,一口气把手艺练成了,结果上了瘾,一坐下摆弄那些竹条木片什么的就不愿停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站在那个彩『色』大鸟跟前的模样、他的眼神。他说这种鸟的舌头就像八哥和鹦鹉差不多,嘴巴长得比它们还要好呢。他说的什么软腭呀喉呀颌呀我都听不懂,只记得他的判定用不了多久它就能学会说话。瞧他教它的耐心劲儿,比哄孩子还要细,一遍又一遍说着,那只彩『色』的鸟儿真的专心听他,小脑袋一歪一歪,张大嘴巴想出和他一样的声音来,只是试了几试没能成功,急得哭起来——真的,鸟儿也会哭。鸟儿哭起来眼皮一次次翕动,把渗出的泪刮去,不让人看出来,因为它好面子啊。它从东边飞过来,知道许多事情。你外祖父教它说话是为了好玩,也为了证明他的预言;鸟儿急着说话是为了告诉主人一个天大的秘密。只可惜,所有这些等咱一家人明白过来,什么都晚了。”
二
“你外祖父一遍遍教彩『色』大鸟说话时,我在旁边,就替他焦急。他比我有耐心得多,每天里至少拿出三个小时待在鸟笼跟前。有一次我吐出一句‘真是急死人了!’谁知那只大鸟马上学会了一个字、一个最不吉祥的字,喊着‘死!死!’我惊得合不上嘴,看看你外祖父,说‘你听,它在说什么啊?’你外祖父压根儿就不信这个,摇摇头说我听错了,它的不是这个音。那好吧,但愿我是听错了。后来大鸟再也没有出这种声音。他教了它几天,它木呆呆地看着,然后就一下一下翕动眼睛。它在哭。他说‘真是奇怪啊,怎么就是不会说话呢?’他把手伸进笼子里,它就用头蹭他的手,像猫一样。你外祖父叹息着‘多好的鸟啊,可惜就是学不会说话。’”
“又是一连两天的大雨。第三天雨停了,天阴得乌黑,随时都能下起来。你外祖父挂记着黑马镇的事情,待不下去了,非要动身出去一次不可。我和全家人一直挡着他,不让他走,可他哪里肯听啊。他真要走了,本来该坐医院里的那辆汽车,可是这回偏要骑家里的那匹红马。他牵着马,离开前在那只大鸟跟前站了一会儿。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只大鸟见了他,在笼里不停地跳、叫,拼命扑打翅膀,然后一连声迎着他喊!它这回喊的是‘死——死——’我的心揪得紧紧的,你妈妈哭着拦他,不让他走。我说‘听孩子一次吧,这不是出门的时候……’”
“他再没多说什么,骑上马就离开了。天阴着,雨一直没有下起来。人的关节都胀得疼。他走了,奇怪的是那个城防司令和港长的人都来找他,这种事已经早就没了,实在有些蹊跷。我担心他们知道了什么。也许只是巧合?反正心里『乱』『乱』的,从他走了以后就一门心思等他回来。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有一天半下午突然听到马的叫声,心里一怔这是咱家的大红马啊!那么说你外祖父回来了!我跑出去一看,老天,哪里有什么人啊,只有大红马自己在那儿叫。我喊着‘大红马啊,怎么你自己回来了?你把老爷扔在了哪里?’它还是叫,先是用蹄子,再后来卧下,用下巴不停地磕打起木头台阶……不会说话的马啊,它为什么急成了这样?我伸手『摸』着它的鬃『毛』,觉得湿,抬起来一看手上沾的全是血!我大叫了一声。红马接上也爬起来,转身出门。”
“我们跟上它跑啊跑啊,出了城区,一直跑到西边的松林里。就在几棵马尾松旁边,你外祖父躺在那儿,我一眼看见身边的沙子是红的……人已经没了呼吸……”
“原来他是中了埋伏。我们不知道谁是凶手、谁是这件事的主使。这对我们全家一直都是一个谜。这片平原和山区,无论是官军还是纵队,都有人想除掉他。事后很久你父亲还在怀疑那个人——飞脚。可是飞脚是你外祖父生前最好的朋友啊。奇怪的是这个人自从出事以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我们认定是城防司令和港长这边的人下了毒手,因为你外祖父说到底是纵队的人啊!还有一个铁一样的证据就是小城解放以后,你外祖父很快就被确定为烈士了……这些只有你父亲不愿应承,他内心里还有自己的疑虑,只是不敢明着说出。他暗里对我说过了‘六人团’的惨案,那次有五位长遇难,主使就是自己这边的。我当时听了吓得一声不吭……出事以后那只大鸟再也不叫了,垂着头,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你父亲站在鸟笼跟前,看了它半天,然后把鸟笼打开。奇怪的是这次它很快飞出了笼子,绕了几圈,飞走了——以前它是自动投来的,你外祖父见它总也不走,才不得不为它编了这个笼子……”
《悔恨》
一
外祖母的叙说让我一生难忘。同时我也为另一件可怕的事情,永远难以原谅自己。
有一天从那个园艺场里来了一些打鸟的孩子。他们带了气枪,那枪很漂亮,并且用它打下了一些鸟提在手里。我当时好奇,也没想什么,只急着亲手试一下。后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与我交上了朋友,不仅让我玩了他的枪,而且还把枪留下来让我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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