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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亭本来低垂着头,一只手搭在腿上,一只手把着桌案,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听见谢墨含的话语,猛地抬起头,向谢芳华看来,眸光就那样定住不动。
谢芳华没有立即走过去,隔着距离看着燕亭,也任他看着她。
她对于燕亭,久远的记忆,也无非是九年前他捂着流血的伤口找她帮助遮掩,后来她冷冷地警告了他一番之后,赶他出了海棠苑。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九年,她再未与他见面,如何就让他心中记住了她,并且闹着要娶她,是如何有这样的感情的?她一直不明白。
今日,遥远的距离里,他凝定的目光,她看着,连她自己都怀疑,若这样的目光不是深情,不是情深,不是积累的深刻的印迹,那么还有什么样的目光是?
可惜,她不是藏在深闺不知愁滋味的闺小姐,为谁的情深感动。
可惜,她离开京城在无名山待了八年早已经丢却了为谁情丝波动的资格。
更可惜,哪怕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也提不起半丝关于情的痕迹和伤感。
她向来觉得无名山上的活僵尸是最骇人的,这一刻,她恍然觉得,自己也许都不如无名山上的活僵尸。丢却了女儿最宝贵的情丝柔肠,却完好地活着,且有血有肉有灵魂。
谢芳华收回视线,垂下头,看了一眼地面,午时的阳光,她的影子和她的人重叠,她自嘲地笑了笑,缓步走向那座小亭子。
燕亭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的脚步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尺寸不移。
谢芳华来到近前,对谢墨含喊了一声,“哥哥!”
谢墨含看了一眼燕亭,叹了一口气,温声道,“燕亭兄,我妹妹如今和秦铮兄有了婚约,我身为哥哥,将她给你叫出来,算是不合礼数。你有什么话,长话短说吧。”
燕亭攸地收回视线,垂下头,身子轻轻颤栗。
谢芳华缓缓坐在谢墨含身边的矮凳上,看着燕亭,淡淡道,“燕小侯爷,人这一生,不止是为情爱而活着。对于你我来说,你应该知道,永远是不可能的。”
燕亭身子一僵,不说话。
谢芳华对谢墨含道,“哥哥,给我也倒一杯酒吧!”
谢墨含犹豫了一下,见她脸色清凉,点点头,取过一旁干净的杯子,给她倒了一杯酒。
酒从火炉上拿下来,倒入杯中,丝丝冷风中,杯中酒冒着淡淡温热的酒气。
谢芳华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地小酌着,就如喝水一般。
燕亭终于抬起头,眼中有着明显的血丝,看着谢芳华捧着杯子静静地坐着,他盯着她看了片刻,沙哑地问,“为什么?”
谢芳华眉梢动了动,看着他。
燕亭声音加重,“为什么我们永远不可能?”
谢芳华握着酒杯笑了笑,“因为你是永康侯府的小侯爷,我是忠勇侯府的谢芳华。”
燕亭顿时激动起来,盯着她,紧紧地,声音凌寒,“为什么秦铮就可以?为什么你们就可能?他是英亲王府的嫡子,将来爵位也要靠他继承?家世门第,比我永康侯府还要好。为什么他就行?”
谢芳华握着杯子的手缓缓松开,放在了桌案上,眉眼清淡,容色清凉,“我和秦铮也未必可能。”
燕亭一怔。
谢芳华有些孤冷地看着眼前的海棠道,“今日不过是圣旨赐婚,若得大婚,也要三年。三年里,什么事情都可能生。也许,秦铮改变了心意,不想娶我了。也许,三年内,忠勇侯府和我就不存在了。那么,婚事儿自然也就没有了。”
燕亭直觉地反驳,“不可能!”
谢芳华看着他,浅浅一笑,如寻常好友叙话一般反问,“为何不可能?是秦铮不可能改变心意不娶我?还是忠勇侯府和我不可能不存在?”
“都不可能!”燕亭沙哑地道。
谢芳华伸手将一旁垂落的一株海棠枝桠拽住,转眼便折了一段在手里,须臾,她将一串串海棠花扯掉,不多时,海棠花瓣铺在她面前厚厚的一层,她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树枝,她拿着没有花的树枝对燕亭问,“好看吗?”
燕亭忽然说不出话来。
“花在枝上,看着繁花似锦,才惹人喜爱倾慕。若是,花不在枝上了,零落成泥碾作尘,融为了土,你可还觉得它美,可还去倾慕土?我若不是谢芳华,不是忠勇侯府的小姐,不是这钟鸣鼎食之家里的一朵长在枝桠上的繁花,你可还认识我,倾慕我?想娶我?”谢芳华晃动着光秃秃地枝桠,微微挑眉。
燕亭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是没开口。
谢芳华不看他,径自道,“燕亭,你我相遇,也不过是九年前那一个时光剪影。你用了九年,记住了我,我却若不是再见到你,不是别人提起你的名字,我都想不起有你这样的一个人。你对我深情,可觉得值得?”
燕亭看着她,眸光缩了缩。
“九年的光阴里,你已经不值,若是用一生来折磨自己,闹得家无宁日,更是不值。”谢芳华平静地放下光秃秃的枝桠,捏起一把海棠,放入火炉上温热的酒壶里,酒水融了海棠,顿时飘出海棠般的酒香,她缓慢地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不过是这枝上花,酒中花,不想被零落成泥,不想被酒侵蚀融化,总要做些什么。”
燕亭身子猛地一震,心口钝钝地痛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刻对她的感情,就如今日在灵雀台上,她面无表情地开口对他算起了九年前的账,说不想再见到他时的凉薄神色,让他觉得,世间还有这样的颜色,苍白得他一颗灼热的心都烫不化。
谢芳华饮干杯中的酒,对谢墨含道,“哥哥,再给我倒一杯。”
谢墨含蹙眉,“你身子不好,别喝了吧。”
“我敬燕小侯爷一杯,就不喝了。”谢芳华道。
谢墨含看向燕亭,见他握着心口,脸色呈现一种奇异的苍白,他拿过酒壶,又给谢芳华倒了一杯酒,之后,又给燕亭倒了一杯酒。
“你来尝尝,煮了海棠的酒,是不是味道不一样。”谢芳华端起酒杯,对燕亭道。
燕亭看着她,不动面前的酒杯。
谢芳华笑了笑,晃动着白玉杯中的酒,阳光照耀下,酒水融了海棠花,有淡淡的粉色,她轻声道,“也许,有朝一日,你会想明白,你喜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被时间给开了一场玩笑,不知不觉地便记住了我,所以,觉得情深了。”
燕亭抿起嘴角,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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