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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太祖的词。”楚工匠小心翼翼提醒。
“传颂京城的那一首鹧鸪天?”裴训月猛地忆起。
“正是,”楚工匠点头,“这词是十几年前利运塔初建好后,太祖来此地对月写下。一词成名,被方丈们裱起来,挂在塔里的第八层。”
“太祖盖世文采。留一首词,再正常不过了。这有何异常么?”裴训月问。
楚工匠不答,却将词卷翻过一面来,拿来盏烛台,仔细炙烤,只见那空白的页上,竟慢慢显现出一列列字来。沙弥王,方丈李细看来,全是和尚的人名和进塔日期。随着烛火烤得愈久,整张词卷的背面竟被人名列满。裴训月只觉脑中一片白光。这是——
这是僧人的花名册!
被盗的僧人花名册,竟然在一副词卷的背面。
裴训月愕然,顺着蜡烛将落未落的一滴泪,看到了让她魂飞魄散的一行字。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她在极度惊惧中,往后跌了一步,跌进一个冰冷僵直的身躯。她没回头,却在金裙灿烂的碎镜反射中,看见身后那人如临血海的眼。
只一瞬,那种恨极的神情,就消失了。
“楚工匠,你方才说,是在佛塔的哪一层找到这词卷的?”裴训月听见身后的宋昏,淡淡问。
夺命谶语
(六)对峙
夜深,冯利在利运塔旁的小楼门口,就盏冷茶站了小半柱香,终于看见副监工张通出现在水轮梯上。
张通很瘦,许是拉肚子拉得狠了,像个鬼魂在官袍里晃荡。他远远朝冯利蔫了吧唧地作揖:“冯大人,你怎的在这儿?”
“我来查一桩僧侣盗窃案,碰上楚工四处寻裴大人。我就叫工奴去找你来。”冯利说着,向前走几步搀了张通的手,“你在司里可有看见裴大人踪影么?”
“哪能啊。我走到一半想拉肚,找个树林蹲了好久才回来。”张通看了看一身光鲜的冯利一眼,“哎,奇怪,你怎么一点儿事没有?”
“我又不住司里,我晚饭在家吃的。”
“京城里有家是好啊。”张通幽幽叹了一声,兀自往小楼里去。那走廊狭窄。张通虚弱,索性扶着墙走,却见远处通往二楼的木梯口隐隐约约有个人,像极了宋昏。他身旁还跟了个天仙般的女子,一身金裙烂漫。
从没听说宋昏有什么侍女。
难道区区仵作也舍得花银子狎妓?张通愕然。
那两人都没看见他,只一闪而过,便上小楼的二层了。
张通皱了眉,忽见楚工匠出来迎他。“张大人,您身体如何了?我听冯大人说你们司里的人今晚都闹肚。”“我现在还行,之前也闹了好一会儿。”张通微微佝偻了背,倚着门,“楚工,我在你这稍坐一会,能给杯热茶么?”他只觉肚子里又开始翻天倒海地闹腾,便抓着楚工匠的手,咬牙,“先问一句,你们这茅厕在哪?”
楚工匠见他双腿盘曲,生怕他要泻在此地,连忙将其引到走廊尽头一间放了恭桶的房。
隔了扇并不杜绝气味的镂空铁门,楚工匠屏住呼吸:“张大人,要不今晚你们先回去休息着?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无非是想问问修塔的砖料问题。过几天,再劳您替我约裴大人来谈?”“行行,都行。老楚,你们这有葛根茶么?再拿点纸给我,多谢多谢”张通气若游丝。
楚工匠连忙应了一声就跑去拿了沓厚厚的草纸,见四处无人,又跑到木梯转角,对藏在楼梯口的宋昏和裴训月说:“大人,你们一直往上走,到天台的大木头椅子后等我,我给张监工倒完水就来。”
“张通怎么了?腹泻?”裴训月问。
楚工匠匆匆点头便又一溜烟跑去给张通烧水找药。小楼一共四层,裴训月和宋昏依照楚工匠的话,沿着木梯蜿蜒向上。目的地是小楼天台。据楚工匠说,这天台有段路直通一旁的利运塔废墟,能避开水轮梯,秘密上到塔内第八层楼阁。
——即是楚工匠发现词卷的那一层。
方才时间紧迫,楚工匠还没能来得及解释词卷的来龙去脉。转眼间,裴宋二人已经爬到了小楼第四层。裴训月将词卷收拢在怀里。此时看去,那词卷背面,却是一片空白。
“被烛火烤过就有字,不烤就没有,这是为何?”她喃喃,用手仔细抚摸。粗粝的纸面在指尖下还带着被炙烤过的余温。火烤现字裴训月脑海中乍然现过许多年前听说过的一桩科举作弊案——说是学子用蘸了浓盐水的笔写在衣服上,被火一烘,就有了字!
“盐水写字,被烤过就显形。”宋昏皱了眉,接她的话,显然也想到了一块儿去。
这样说来,应该是某个能进入利运塔的人,偷偷用盐水将僧人名册临摹在这副词卷背后。可此举又有什么意义呢?裴训月倏忽想起宋昏方才看到这副词卷时狠戾的表情,心里一紧。宋昏比她知道更多的内情吗?还是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不能怨她草木皆兵。毕竟,陈清晏,那个纹遍陈小珍满身的名字,居然也在僧人花名册上。
他们已然上到天台。
往下是工奴们万千火把,往右,是巨大的利运塔废墟。抬头望,一朵灰扑扑的仰覆莲伫立塔顶。曾受举国朝拜的浮屠圣地,如今却萎缩在棋盘格一般的木制脚手架后。立杆和顺杆搭起来的方格,愈发模糊了楼阁的面目,却也隐约可见其中曾经碧椽金顶,鼓铎震天。
盛世造物,崇佛至极。
然而,天台边缘离最近的木架,至少有十几尺的距离。没有路,也不可能跳过去。
二人都楞住。
楚工匠让他们来此地等待,到底是何意?
“宋昏,你下楼回去吧。”裴训月想了想,说。
“大人不信我?”宋昏嘴角微微勾起来,却不像笑。
“如你所说,有人不想让我进塔。”裴训月说,“越靠近,越危险。你救了我一命,无须再救一次。”
“无须再救?”宋昏轻笑,“大人对自己的身手真有自信。”他走近一步,一张脸在夜色里沉得看不清,“前面如果不是我从树上跳下来击晕黑衣人,你的耳朵只怕要被他的长剑削掉。”他说着,竟然手抚上她的耳垂,像玩弄一盏如意的玉柄,“你那女侍卫说的没错——裴训月,你一点不惜命!跟着你的人活该受苦。”
“你不惜命,所以你用功徒劳,什么也查不到。”他说,此时声音却又轻如叹息,几乎同她呼吸可闻。
裴训月只觉得喉头发紧。用功徒劳四个字直戳她心,如同窟内阴风震得她微微发抖。刘迎自刎,陈小珍跳崖每每查案都到最后一步,却戛然而止。这这一直是她的心结。宋昏显然对此清楚得很。这个一身破袍的烧尸人,一炷香前还替她月色下挡剑,带她城郊外疾驰。自从看了词卷后,竟完全变了副面目。“你一直都知道些什么,对不对?”她啪地打掉宋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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