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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反手将她的手打落,不卑不亢睨视着她,若那张清俊的脸未染红晕,大约会更有气势,他反击回去:“尊上不是你的所有物。”
蓇蓉看了他好一会儿,冷笑道:“你也喜欢她。”
少年脸上红晕更甚,却冷声道:“不和你相干。”
蓇蓉彻底被他激怒,咬牙道:“我劝你收了这心思,这是为你好,她自光中来,注定了一生无情无欲,趁着尚未泥足深陷,你回头还来得及。”
少年亦恼怒起来:“这话为何不对你自己说?”
短短一句话竟像是触到了蓇蓉的痛肋,她脸上似笑似哭,纤细的手指直要点上他的鼻梁:“你!”她恨恨道,“不知好歹!”一跺脚跑了。
少年蹙眉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何时,雪意站到了他身旁。昔日的白衣少年如今已是稳重青年的模样,说起话来依然淡雅和煦,雪意叹了一声,向他道:“别看蓇蓉平日里娇蛮任性,你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心里一向是待你好的,这一次,她也真的是为了你好。”
少年似乎没有想过深埋心底之事竟会一下子被两个人撞破,垂着头极是尴尬。
雪意停了一阵,问他:“你可知,光神最初是没有性别的?”
少年震惊地抬起头来。
雪意接着道:“光神四万岁成人,成年之时方可选择性别。蓇蓉遇上尊上时,尊上尚且没有性别。蓇蓉貌美,天上地下难得一见,尊上想将她从嶓冢山迁至姑媱山,蓇蓉提了许多条件,尊上都一一答应了,包括从前霜和所说的一生不得以真颜示人这一条。”他叹了口气,“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蓇蓉一族的族规,丈夫在遇到妻子之后,一生只能让妻子看到他的真容。所以蓇蓉是将尊上当作丈夫看待的,初遇上她时,便一心想等她成年之后变作男子,好娶了自己。”他看向少年,“蓇蓉她是在尊上化性之前就喜欢上了尊上,她从没想过尊上会选择当女子,但即便尊上成为女子,她也无法再抽身,早已泥足深陷,所以你方才斥她劝诫你的那些话不如留给她自己,这话,很伤她。”
少年有些无措:“我……”他微微垂了头,“我并非故意,只是……”大约生来就不是能在人前低头的性子,终归没有将那句话说完整,反有些踟蹰地问雪意道,“尊上那时候,为什么要选择成为女子?她既无七情亦无六欲,想是成男或成女于她而言都没什么所谓。”终归是介意,抿着唇,声音极低,像是说给自己听,“她那样宠蓇蓉,为了她而成为男子,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雪意沉默了片刻:“你说得其实没错,她生来无欲,心不在红尘,故而成男或成女于她而言原本没有什么区分。但,”他缓声道,“在她成人的前一年里,有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没有让少年久等,他娓娓道来,“那是个预知梦。她在梦中看到了几十万年后,她将嫁给一位男神,为那位男神孕育后嗣,因此在她成人之日,她依遵天命,选择了成为一位女神。”
少年似乎蒙了,一脸空白,血色渐渐自脸上褪去,他喃喃问:“那位男神……是谁?”
雪意摇了摇头:“她没有同我说,我只知道,那位神祇要在数万年后才会降生。”
少年扶住一旁的洞壁,似痛非痛,似嘲非嘲:“我只知天命管的都是大事,何等可笑,天命竟还管神众的姻缘吗?”
雪意叹了口气:“天命不管姻缘,尊上的预知梦预知的也从不是小事。我猜,因天命需要她作为光神与那位男神结合,以诞下维系这天道循环的重要后裔,故而才会在那时候给她预示,让她成为女神,以待她命中注定的郎君。”
随着雪意的话落,明光葳蕤的洞府远去,洞府中的白衣青年与玄衣少年亦随之远去,第二段记忆也在此处结束。
三殿下进入帝昭曦的识海,并非为了打探他的私隐,看到此处,其实有些百无聊赖。大约是忆川之水正慢慢起作用的缘故,那些记忆碎片犹如夕阳映照于海面的粼光,片片浮于识海之上,顷刻之间升至半空,化作团团封冻的磷火。
三殿下试着解冻了其中一团火焰。
第三段记忆中,帝昭曦已是青年模样,与现世的季明枫别无二致,可见已不知多少年过去了,但祖媞的身量和打扮竟依旧如初。
正是黄昏时候,二人立于一方山瀑之前,似已说了好一阵话,但这段记忆却是从这场谈话的半中部分起始。
山瀑淙淙之中,不知祖媞说了什么,青年昭曦面色隐忍,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好歹声线尚算平稳:“你想要了解人族的七情六欲,是因你曾梦到的那位神祇是吗?雪意说你当初之所以选择成为女子,是因做了有关他的预知梦。”俊秀的青年终于没能忍住,上前一步,咬牙问道,“在那梦里你究竟看到了什么,竟让你想要放弃这天生无所欲求的神格,反而想方设法要去追求一个人格?”
那看上去总是超然世外的光神像是愣了愣:“雪意话太多了。”但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她似乎想了想,“我并没有想要放弃神格,只是想再修得一个人格罢了。”她不紧不慢,“届时人族安居,我也完成了使命,此后将如何修行,上天着实也管不到此处,少绾和谢冥都很靠得住,一切都会安排妥当,让你从旁照看,只是希望这桩事能万无一失罢了。但是,昭曦,”她转过头来面向青年,“我告诉你这些,你却是这个反应,是想让我后悔告诉你此事了,是吗?”春水似的声音里并无质问之意,却让青年白了脸庞。
半晌,青年苦涩道:“我的心尊上从来就知道,特地告诉我你将为了别人而修习七情,不过是为了让我死心吧。蓇蓉君,还有我,我们在你身边数万年,你也不曾对我们……”他蓦地愤然,“那人又何德何能,他甚至尚未降生,因了天命,尊上为他化为女身还不够,难道还要为他染上人欲七情,彻底污了这无垢的光神之魂吗?”
她面向着远方,一时没有说话,许久,她突然道:“你方才问我,在那段预知梦里我看到了什么,是吗?”她停了停,“我看到宫室巍峨,长街繁华,也看到大漠戈壁,遐方绝域,而他为我踏遍山河,辗转反侧,心神皆郁,愁肠百结。然后终于有一夜,他寻到了我,告诉我说,他喜欢我。这里,”她抬起手来,依然是一身宽袍大袖,指尖自流云纹的袖边露出一点,轻轻点在胸前,“在他说出那句话时,很重地跳了一下,突然漾出五味,那滋味不可尽述,却令我流了泪。我不知那是何意,但究竟那是何意,我却极想弄清楚,否则夜复一夜,不能安眠。”
她的声音一向便有些缥缈,此时更是如同一个幻梦,但对青年来说却真实得可怖似的,像长刺的蒺藜,扎得他疼。他喃喃道:“我……”
她却将手向下按了按,制住了他想要出口的言辞,继续道:“所谓无所欲求,说的是不执着,那一晚之前的四万年,我的确称得上无欲无求,我对万事都不看重,不执着,可那一刻我却有了执着心。虽是天定的命数,可日复一日,直至今日,我内心里,却是期待着数万年后和他相逢,也期待着弄清楚那一夜那心动是何意,我所流的那些泪又是什么意思。所谓光神的无垢之魂,自那一刻起,便已染了尘埃了,为何不是为你或者为蓇蓉而染,偏是为一个梦中人而染,你拿此题来问我,我却也无解,你明白吗?”
青年脸色煞白,用力地闭上了眼睛,良久,他惨然道:“我竟无话可说。”
而就在此时,二人面前的山瀑忽化作一个巨大的浪头,瞬息之间,两人已消逝于浪头之中。
帝昭曦的识海之上,忽有玄晶高墙拔地而起,将记忆的磷火隔挡于高墙之内。高墙之上顷刻架起了万千弓矢,三殿下反应极快,一个闪身,在箭矢奔袭而来之前退出了人主的意识,徒留下身后箭矢浩浩荡荡,将人主的识海搅动得水暗天昏。
而寒冰榻上,早在第一滴忆川之水入喉之时,昭曦便醒了,只是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看顾那些被忆川之水润泽后、似春笋一般破土复苏的记忆之籽了,故而虽察觉到了连三潜入了他的意识,一时却也无力筑起心墙,将他阻挡于识海之外。
眼看更多的秘密就要暴露于人前,他终于蓄足精力夺回了自己意识的自主权,在那一刹那,进入轮回前的数万年记忆、轮回以来的这十八万年的记忆,以及此世今生作为季明枫的记忆,这所有一切破土而出成为磷火的旧日光阴,忽地化作了一片宏大的光,回归并凝合在了黄金盔甲所覆盖的这具躯体里。
昭曦想起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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