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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为了显得更高,李乾就该往两只靴子里各垫一册书,这就需要用到两册书,可你说过,他只垫了一册《东坡乐府》,为何?因为他的两条腿不一样长,为了掩盖腿脚不便的毛病,他往腿短一侧的靴子里垫上一册书,使两腿长短相当,走起路来与常人无异。”
真德秀仔细回想,当年李乾的确只垫了一册《东坡乐府》,而不是往两只靴子里各垫一册,不由得愣住了。
宋慈道:“巫易身子也矮,可他从不在乎,从不加以掩饰。李乾却不然,为了使自己看起来不比他人矮,总是戴一顶很高的东坡巾,可见他生性自卑,这才会在靴子里垫书,用以掩盖自己长短腿的缺陷。”顿了一下,又道,“四年前巫易死的那晚,李乾曾与何司业发生争执,一气之下退学而走,再没回太学,也没回眉州老家,四年来音信全无,不知所终,为何?因为他早在那一晚就已经死了,因为这四年来,他一直躺在巫易的坟墓里。”
韩侂胄道:“宋慈,倘若如你所说,巫易墓中埋的是别人,那巫易呢?”
“巫易没有死。”宋慈向杨菱看去,“至少在四年前岳祠那场大火中,他没有死。”
杨菱抬眼与宋慈对视,目光如常,毫无变化。她身边的杨岐山却惊得瞪大了眼睛。围观人群交头接耳,现场一阵骚动。
宋慈道:“杨小姐,巫易当年没死,这你可知道?”
杨菱应道:“巫公子早已死了,宋大人,我不明白你何出此言。”
“你当年对巫易用情极深,也曾说过这四年来你在想方设法查他的死,还叫我一定要查明真相,不要让他枉死。可见时隔四载,年深日久,你对他仍是难以忘怀。”
“不错,我是一直忘不了他。”
“既是如此,我说巫易没死,你应该高兴才对,何以你却无动于衷?”
“宋大人,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何用意?”
“自我奉旨查案以来,长时间为巫易案和何司业案所困扰,总觉得这两案之间,好似一条完整的铁链缺失了一环,以至于案情总是扑朔迷离,难以推究。我最终能想明白这一点,接上这缺失的一环,全靠杨小姐相助。”
杨菱微微挑眉:“靠我?”
“昨晚在提刑司外,刘克庄曾偶然提及一语。”宋慈说着朝刘克庄看了一眼,刘克庄不知何时已离开他身边,站到了围观人群之中,与习是斋的同斋们站在一起,“他当时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话一下子将我点醒。当日杨小姐讲述四年前与巫易的往事时,曾当着我的面揭下过面纱,你左脸上有一道疤痕,右脸却化了容妆。你曾说自己是个讨厌匀脂抹粉的人,只在与巫易相好的那段日子,每次去见巫易时才会梳妆打扮。按你所言,四年来你对巫易情根深种,难以忘怀,又正值巫易祭日前后,正是悲戚感伤之时,为何却要化妆呢?女为悦己者容。杨小姐,敢问你是另结新欢,还是你早就知道巫易没死,平日里的伤感和冷漠,都只是装出来的?”
杨菱道:“爱美之心人人皆有,难道没有悦己之人,便不能化妆吗?”
宋慈道:“不错,女子化妆再正常不过,只是这一点提醒了我,让我想到了巫易还活着的可能。巫易生在商贾之家,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可当年他下葬之时,他父母所选用的棺材却极为普通,别说雕刻图纹,甚至连漆都没刷,而且这四年来,他父母从没来临安祭拜过他,连真博士都知道每年去祭拜,他们却从不来祭拜自己的儿子,为何?也许他们早就知道,墓中所埋之人,根本就不是巫易。杨小姐,每到逢年过节,你都会去净慈报恩寺祈福,会到寺中灵坛祭拜。若我所料不差,巫易若没死,他极可能就藏身于净慈报恩寺中,而且与寺中那座灵坛大有关联。
“初二那天,你约我到琼楼相见,对我讲述四年前的旧事,要我查明真相,还巫易一个公道。其实你此举并非希望我查出真相,相反,你是为了阻挠我,不让我查出真相。我开棺验骨,验得巫易不是自尽,而是死于他杀。你见我如此认真查案,怕我继续追查下去,会查出巫易没死,于是约我见面,讲述旧事,先提及杨老爷,又提及何太骥,真真假假,兼而有之,绕来绕去,无非是想让我先入为主,认定巫易已经死了。只要巫易是死的,无论我查到谁身上,你都不在乎。我说得对吗,杨小姐?”
杨菱缓缓摇头,道:“这四年来,我伤心绝望,心生佛念,我去净慈报恩寺,只为请香礼佛,别无他意。宋大人,巫公子早已不在人世,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可能再活过来……”
宋慈神情不改,声音如常:“你曾说过,四年前你与巫易相恋,被你爹阻拦,逼你出嫁他人,你宁死不从。你爹为了让你死心,曾收买何司业,让他毁掉巫易的名声……”
“姓宋的,”杨岐山突然听到自己被提及,立刻叫了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宋慈看了杨岐山一眼,丝毫没有停下讲述:“何司业原本不肯,但巫易太重情义,怕何司业得罪杨家,就让何司业揭发他私试作弊。巫易因此身败名裂,被逐出太学,即便如此,他仍不愿舍你而去,你也不肯对巫易死心。你爹一怒之下,竟再次收买何司业,要他杀害巫易,伪造成自尽……”
“一派胡言!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何司业。”杨岐山手指宋慈,“姓宋的,我杨家哪里得罪了你?你上次来我杨家,将茁儿的失踪栽赃到菱儿身上,这次又来诬蔑于我?你好大胆……”
“宋慈奉旨查案,”韩侂胄忽然道,“谁也不得阻碍。”声音平缓,不怒自威。
杨岐山强压火气,后面的话没再说出来。
宋慈继续道:“何司业不肯答应,你爹见收买不了何司业,只好转而收买他人。在巫易身边,亲近之人除了何司业,便只有真博士和李乾。你爹收买之人,正是这位李乾。当时李乾曾被一顶华贵轿子从太学接走,后来便突然有了钱,从不结酒账的他,竟主动在琼楼结了酒账,可见他难忍诱惑,接受了你爹的收买。李乾故意与何司业争执,假装一怒之下退学,为自己铺好退路,然后约巫易深夜在岳祠相见。原本他想杀害巫易,也许是一时失手,反倒是他自己被巫易所杀。巫易为了掩盖杀人,或许也是怕你爹知道他没死,还会再雇人来杀他,于是以铁链悬尸,将自己题词的手帕埋入暖坑,让人误以为死的是巫易本人,然后放火烧毁岳祠,既烧毁尸体不让辨别容貌,又烧毁现场痕迹,再戴上李乾那顶高高的东坡巾,假扮成李乾,急匆匆地离开了太学。不巧他被深夜路过太学的韩?看见了,韩?见他戴着很高的东坡巾,误认为他是李乾。他躲过一劫,就此隐姓埋名,藏身于净慈报恩寺中。”顿了一下,见周围人对杨岐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又道:“以上所言,并无实证,全都只是我的推想。”
杨岐山越听越气,听到最后说没有实证只是推想,怒道:“姓宋的,你身为提刑,没有实证,也敢拿出来当众言说?”
宋慈道:“不错,没有实证,是不该当众言说。”
可是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围观众人也都听见了,此时再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杨岐山吃了个哑巴亏,气不打一处来,本想大骂几句,但看了一眼韩侂胄,终究还是忍住了。
杨菱道:“宋大人,巫公子一向为人正直,他若真害了他人性命,断不会遮掩罪行,逃避责罚。你方才所言,都只是你的猜测。巫公子人已经死了,你何必再拿他说事?难道你奉旨查案,查不出真凶,就要冤枉一个说不了话的死人吗?”她一改平时的语气,渐渐显得咄咄逼人。
宋慈对这番诘问毫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本经书,道:“净慈报恩寺中,有一僧人,法号弥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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