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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有书之始（第1页）

在大学里，小宁怕出任何声音，因为出声音会让人注意。

她开门和关门都小心翼翼，绝不会咣当一声关上门，如果别人那样关门，她会吓一大跳。她走路也小心翼翼的，别人穿着打了铁掌的皮鞋，咔嚓咔嚓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她绝不穿会出声音的鞋子。在教室里拿书拿笔收拾东西她都轻手轻脚，就怕出什么响声，在食堂吃饭她也尽量避免瓷铁碗出响声。

一点声音都先吓自己一跳。

鸡鸣狗叫在她的感觉中都是震耳欲聋的恐怖之声。听到窗外传来高声说话的声音，她就会很紧张，如果有人在外面吵架，她就会抖。

她觉得自己特别像契诃夫的那个套中人别里科夫，心里整天默念着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面对所有的人，她都感觉自己的存在多余。不但多余，还让所有人都感觉不舒服。

她什么都认为是自己的错。她感觉自己对不起任何人。

她经常在没人的时候自己打自己的脸，当然是轻轻地。那是丢过脸之后。特别在是和一个人说过话，尤其是长辈或重要人物，她总觉得自己让别人尴尬，让别人一下坏了感觉。她觉得别人看到自己就像看到一只毛毛虫的蠕动一样浑身脏电乱涌。

生活倒方便多了。洗衣服是自来水，比乡中学的高级很多。一个巨大的水房，里间是贴了洁白的瓷砖的厕所，外间是一个巨大的环形水槽，十几个水龙头。整层楼两三百个学生，就这个大水房。小宁感觉挺壮观的。洗衣服时她多数趁没人的时候。有人在的时候她觉得别扭。她一个人洗也尽可能不出声音。哗哗的水声让她很不安，她总是把水调得很小，放满盆就马上关上。不像其他人总开着嘴大，出瀑布一样的巨响。那要浪费多少水，她心道。还有人在洗衣服或洗澡时拼命地唱歌，不要说楼道里，一里之外都听得到，她就好为那个人尴尬。她可不敢弄那么大动静出来，让别人以为一个神经病从精神病院跑出来了。她其实很羡慕那样的人的。男生宿舍楼也经常传来这样的嚎叫声，那是一种敢于不要脸的胆量，她没那胆丢那样的丑。

大学里洗澡是好事，水不花钱，虽然凉了点，她经常在水房的淋浴头那儿自己冲。特别是来例假的时候，洗干净能让自己感觉好一点。但她也是赶快洗完，边唱歌边洗澡那活她一点也不敢干，她宁愿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就怕别人知道她在哪儿在做什么。

大学的好处还很多的。她刚进校时觉得大家说起话都很客气，似乎再也不怕人说她骂她了，她指妗子那样的人。她就是她自己。她似乎轻松了很多。

但她没想到，她一进宿舍就得罪了一个人。

小宁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在校园里，她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她在大学里刚有了一个新现。

周围总是一片喧闹声。又有人在宿舍楼的洗澡间里洗澡，出响彻云霄歌声。她适应了，慢慢不觉得奇怪了，这世界很奇妙，总有人快乐有人疯狂。但别人为什么那么快乐？因为别人就那么快乐，自己就永远都不快乐。

实际上，她也偷偷地找到了自己的快乐。那就是学校的图书馆。大学的图书馆可就好太多了，期刊室很大，可以自己拿刊物去看。这样看刊物时她就省了说话。这个图书馆还刚进行了升级，据说这学院的院长有亲戚做图书管理系统，所以这个小学院就有了技术最先进的借阅系统，电脑自动扫描那种，“滴”的一声，书就归你了！还能不用开包，就扫描到你有没有偷书。更重要的是，这儿借书不用告诉图书管理员你需要什么书，自己进去找就好。一大排一大排，全是书，整整两层楼全是，相比之下，高中那个图书室简直就像个鸡窝。

她借很多书来看。书给了她很多很多的快乐。开始她是看小说，各种小说。她学的专业就是文学。这更需要看各种小说。

她看小说的感觉却与一般人不同。

从读者角度看，读者在阅读小说的时候会把自己代入，这是接受美学的一个范畴，读者获得阅读快感的主要原因正是读者想象自己是主人公。但对她来说，那么多的小说，那么多主人公，都与她无关。她不能想象那就是自己，即使被情节深深吸引了也不行。哪怕祥子这样悲惨的，像别里科夫那样的套里的小人，都不行，再有张爱玲的葛薇龙，金庸的小龙女、琼瑶的江雁容，更不是她能代入的。

原因只有一个，人家都不结巴！

瞬间的梦幻感，一下醒来，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哪配是那些主人公！

丁玲更不用说，多有勇气，一个人同时和两个男人恋爱。萧红的女主最惨，但也没一个女结巴，都很正常，金枝死了孩子死了丈夫之后做了妓女也比她活得有光。她们再苦也比自己好。还有张爱玲的女主，苏青的女主，沅女士的女主，庐隐的女主，名字难听故事一般，她一样都无法代入。人家多有勇气，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至少活得正常，哪像自己猪狗不如。

外国的更不用提了，随便一个，斯佳丽（《飘》），凯瑟林（《呼啸山庄》），爱丽丝（《爱丽丝梦游仙境》），欧也妮（《吝啬鬼》），冬妮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艾玛（《包法利夫人》），斯旺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简·爱（《简·爱》），玛格丽特（《茶花女》），伊丽莎白（《傲慢与偏见》），安娜（《安娜·卡列尼娜》），柯赛特（《悲惨世界》），苔丝（《德伯家的苔丝》），玛丝洛娃（《复活》），绿蒂（《少年维特之烦恼》），哪个她比得上？和外国女性们相比，她觉得自己更是猪狗的毛不如的n次方。

从内容上看，有些女作家她很不喜欢。如尽管琼瑶很火，正如日中天，在大街上卖盗版书的三轮车上、公园的小路上的小摊上、小书店里肯定有她十几本书在卖，报纸上说经常有女生因为琼瑶的小说自杀，不少人对琼瑶进行批判，说她引诱少女误入歧途。

在小宁看来，琼瑶尽管在小女生中很火，她还是不喜欢琼瑶，琼瑶才华一般，就是个通俗文学的料，除了《窗外》还有点真实感，师生恋来自她自己的经历，还算正常，之后的小说越来越极力堆砌宋词一般的诗意，却越来越庸俗，把爱情变成大富人家的专属，人活着似乎不要工作不要吃饭，只要有爱情就行了，特别是《碧云天》这样的，看上去让她恶心，琼瑶在她眼中就是个绝对的男权主义者，她就是男权的女奴，男人就是她的一切，她的女主们同样毫无骨气，只知道为有钱有貌却无良的男友死去活来，就是没有自我。

同样是女作家，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之类写得有情节有深度，文学水平强琼瑶百倍，故事讲得非常有吸引力，场面与当时的现实非常接近，而且很有宏大感。但小宁却很敏感地感觉到一个严重问题。奥斯汀作为一个以作家为职业的女性，立场与琼瑶没什么差别，她们的差别在于文学才华。她们骨子里都是男权下的女奴，不但自己坐定了女奴，还要教天下的女人们做男人的奴隶。《傲慢与偏见》《爱玛》这些小说，都在写一个女子的“成长”，奥斯汀还总要设置一个非常“成熟”非常“绅士”的男人作为她们成长的“导师”，实际是让女人从丁玲式的桀骜不驯到薛宝钗式的乖乖地依附于男人，奥斯汀是由衷地想变成男权下的驯服的女奴。

在这儿小宁也看穿了张爱玲的悲凉，实质是一个女人想找一个男人来依靠而不得的哀叹，张爱玲自己和小说里的女人都是那样的人物。看透了这一点，她就对张爱玲相当不佩服，明明那么有个性那么独立的女人，且极有才华，为什么非要依赖胡兰成那样的见一个爱一个恨不得娶遍天下女人的无良男人呢？还是性格悲剧。张爱玲她意识到了不对，果断地离开了胡兰成，但还是把握不了自己，在美国了嫁了大她2o多岁的美国老头，本以为能受点照顾，实际被拖累十几年。实质是她突不破男权，就是要按世俗的规则办事，把自己变成心甘情愿的奴隶。

相比之下，她宁愿看金庸，很有男子的家国气概。其实，她羡慕的是那些来去自由的男女侠客，什么都不要管，心情好就停，心情不好就浪迹江湖，能爱就爱，不能爱就离开，不多一句话。那才是她向往的。她喜欢段誉和令狐冲那样潇洒不羁无功利之心的人，相对令狐冲的惨，相对于郭靖乔峰的家国情怀，她更喜欢只爱红颜不爱皇权的段誉。

可惜……她心里又痛痛的。

她很不喜欢那个随便杀人的李莫愁，但她对负心人的果断与无情她挺欣赏，李莫愁看上去是个挺女权的人物。如果能像她那样武功高强，且独来独往，却无人敢惹，那样浪迹江湖真是人间至情至景。那样结巴也无所谓了。一言不合杀气冲天！她也想放弃眼前的一切，去寻找自己的江湖。

尽管，她有点明白自己的深层心理动机是什么，但她不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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