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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刘邦脸上是带着笑意的。
他这个人其实很少有不带笑意的时候,看起来挺和善也挺不正经,不像皇帝像无赖。
他曾经确然也只是一个游荡在沛县街头的无赖,举世皆知,高皇帝起于微贱。
有多微贱呢?年轻时他在咸阳服役,背着石头和土,弓着脊背遥望始皇帝巡幸天下的仪仗。
那时天下是大秦的天下,始皇帝春秋鼎盛,出行时有千乘车马,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天上地下都要为这威严的仪仗让行。
刘邦就在这样的喧嚣中俯下身,擦掉额头上混着黄土的汗水。那时他还叫刘季,他说,“大丈夫当如是。”
声音里几多欣羡,岂知一语成真。
现在他是汉室的开国之君,天底下最尊贵的那群人都要在他面前下跪,说“高皇帝明并日月”,祝颂声响遏行云。
他最终坐上了当年始皇帝的高位,可他看起来也没有多上几分骄矜。
“神女要上车吗?”他在林久面前弯下腰,年轻的面貌和谦卑的神情,即使冠冕加身,看起来也还像是一百年前,在咸阳服徭役的那个年轻人。
有风起,树叶刷刷作响,像藏在暗处的一千一万个鬼魂一起窃窃私语。
林久登上他的车。
流云散开了,月光皎洁得像是一匹遮天蔽地的绸缎,在这样的月光下,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
刘邦悠然地抱着手坐在车辕上,他手里没有鞭子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不擅长拉车的小毛驴东倒西歪地走,它原本应该撞上树,撞上上林苑的高墙,可它穿过这些东西,就像是穿过无形的夜风和月光。
倘若有凡人看到这一幕,恐怕当场就要跪倒高呼神迹。
这当然不是神迹,非要说的话,这是鬼魅。
即使看起来再像是人,但刘邦现在终究是鬼魂。林久在河畔倾酒时,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河畔游荡。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头毛驴的鬼魂,于是采草木精魄结成车驾,自己为自己搭起了这辆属于鬼魂的车。
出上林苑,往未央宫。
百年前始皇帝留下的驰道平坦,没有遮蔽视野的树,月光无边无际地倾倒在天上地上,驴车就在这样的月光下腾空而起,行经在空中,就像是要前去赴一场鬼神的宴会。
此时此刻,流云飞散,上林苑的影子渐行渐远,仿佛一千年一万年就这样过去,红颜白骨,让人想轻轻叹上一口气。
果然有人轻轻地叹气,是刘邦,轻声说,“人寿有时尽。”
这不像是刘邦会说的话,他在史书上以“无畏生死”著称。
一百年前,他在未央宫中垂垂将死,吕后请来的医生自称能诊治他的病痛。
古来多少伟大的帝王在死亡面前丑态毕露,可刘邦对此嗤之以鼻。
他说你别骗人了,想当年我一介布衣起兵,之所以能取得天下,一切都是天命!如今我大限已到,这也是天命,就是名医扁鹊来了也没用。
他就这样洒脱地拒绝了医生的医治,生命的最后他躺在他的宫殿里,坦然地等待死亡。
这样的人不应当无缘无故感慨人寿有时尽,除非他预见了什么东西。
可真是悲凉啊,一世帝王,感慨着人寿有时尽,就算走上人间最高的位置,也有无法挽留住的东西。
春夜里的夜风,在这一句悲叹下,忽然就有了萧瑟的意味。
林久在这时开口说话,“明天你要举行一场仪式,在这场仪式上你要告别大汉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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