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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第1页)

《就地十八滚》

铁力沌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他看着这个跪下来的女子,咽下了一声叹息。在他出那声应允之前,心中早就犹豫起来。一场巨大的恐惧和灾难就像大雨前的黑云,这个女子有可能就是赶在云彩前边的风。他本来是一个打五六岁起就开始练桩的人,早就脚下生根,这会儿却被这风吹得一晃三摇。眼前的女子弱不禁风,整个人却有一种摧心裂肺的力量,让他不忍拒绝。他在心里说了一声“命啊”,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在一起吃粗茶淡饭,摆弄葡萄藤蔓。她在他吞服丹丸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最后伸手要讨一粒。他摇头“从头做起吧。”他开始教她站马步、推手出拳,在地上翻滚,然后又是马步剑指、云手、力士推山。他为她换上了一身深『色』男人衣装,这是他的粗布旧衣,耐得住一天到晚在地上滚打。她几天练下来炕都爬不上去了,想让他扶一下,他只是不肯。她咬着牙说一声“师傅!”他抄着手站在一边,看她挣扎,最后总算爬上了高高大大的炕。这时他才为她拉过铺盖,为她仔细掖好被角。他自己早在另一间搭了个地铺。夜里刮起风来,沙子打得窗子哗哗响,疲惫到极点的人却在炕上熟睡。他夜里醒过几次,因为一逢这样的大风天他就格外警醒。可能是南方人的缘故,只要一听到午夜海浪翻滚,他就会有一种深长的不安。刚开始在此定居时,他睡不着,甚至冒着劈头盖脸的风沙走出屋子,去看那滔天大浪。他对眼前泛着白沫的几丈高的大涌、对陡然的直立与瞬间的破碎感到极大的震惊。风凉刺骨,他却毫无察觉。就在颤颤的恐惧之中伏身,不由自主模拟起一片海浪迅疾地冲腾而起复又轰然扑地。在狂舞的海边沙尘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他感受到身体间正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时聚时散,最后凝结成一滴滴刚劲而又柔软的水珠,溅向无边的空旷。

因为不远处就是一个人的呼吸,这让他好生不悦。难以习惯。那只爱猫和他一样,起来徘徊一番,然后偎进了他的怀里。他在它小巧的鼻子处亲了亲。

一个月过去了,她的腿脚竟然再也不痛了,而且变得比过去轻快十倍。她欣喜的眼睛睁大后,让他第一次觉得这是个美丽过人的女子。他为其取名“『毛』玉”,但没有告诉她这是他出来学功时告别的邻家女孩之名,分手时她只有六岁。他在午夜时分常常想起她来。除了练功,每天照例是园子里的劳作。那些在暗处连接的通道、掩饰中的丹房,都让她一一熟悉。她最着『迷』的是那个丹房,里面的一个石人描了人身上各种『穴』位。她被告知筋经门派的最大隐秘在于点『穴』。他让她背出所有的『穴』位,记住经络,搏击时每一拳都要打到『穴』心。人身上有三百六十『穴』,其中有十二『穴』能随时辰定生死。她听得大气不出,从头细细揣摩,不敢稍有懈怠。尽管如此,他还是摇头叹息“恶补而已,不得已而为之。”

她觉得奇怪的是,即便是极为得闲的时候,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问她的过去,比如老家的事、纵队的事——后者才是堵在心口里的一团麻,只要一触动就痛不欲生!她多么想有一个人从头听她说起,让她有一次倾吐。有时又正好相反,她需要遗忘,全部地、一丝不留地遗忘。那不是人的一生所应该经受的凶事。她觉得如今生的一个最怪异的现象,就是她的内心里突然有了这样的认识有些事情是人生当中绝对不该生的。而这之前,却觉得人活着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经历。这种细微然而又是巨大的改变,全都生在这个男人身边。而这个男人绝对就是一个奇迹——当初她刚刚被他救下时一切还没有心情,整个人都蒙着,自然顾不得好好端量。而今就不同了,她可以从安静的地方打量他了。先是他的沉默,是至少深入地表三尺的目光和恰恰相反的——淡漠……对一切都有心无绪,除了练功。惟有练功,惟有拳法经络。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功法所致,他整个人已经变得与常人殊异骨多肉少,双目如铃,不咳嗽,不笑;吃饭无声,大小解必要去园子深处;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如同看一个生人;极其爱猫,与其亲如手足,相濡以沫。

『毛』玉有时忍不住要说起自己的过去,那时铁力沌总是马上重开一个话头——然后谈话自然转向葡萄收成、酿酒。她知道,这些都不在心的深处。倒是造『药』和制丹让他视为至大要事。他让她辨别一种前一天刚刚采拾的草『药』,如果认错了,他就会长时间无语。试丹的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对她来说无比重要,因为这是她最感神秘之事。有几次她甚至想偷食红丹绿丹,被他现后严厉制止。他先是备好了一种汤『药』,然后又为她号了脉象。几种丹丸一溜摆在桌上,按颜『色』分成了服用顺序。红丹服下后他就日夜不离左右,一直观测。她自觉一阵热力泛起来,渐渐化为一束小小的火苗,分散到身体的四周燎着,等全身都热起来时,这火苗就集中到了一处,从命门到尾间,从腹股沟再到小腹,一直上升、上蹿,燎到了胸窝那儿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她两次挣开了衣服,不知不觉间『露』出了双『乳』,只是毫无察觉。可他总是及时为她掩上衣怀,系上扣子。她不知在祈求什么,双腿绞拧,像是鲤鱼打挺。最后他不得不从一边帮她。他为她按起身上的『穴』位,从肩到背,再到胸。他的手不得不碰到双『乳』时,觉得她的一对『乳』头突然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

她后来可以和他一起吞服丹丸了。两人一起熬制各种『药』膏时,她常常忍不住要亲口尝一尝。一年四季要服不同的膏丹,再加上练功及其他,『毛』玉看到自己的变化竟如此之大不感冒,不困倦,有时竟达到夜不思眠的状态。那时她就披上衣服在屋里转悠,看着隔壁地铺上呼呼熟睡的男人、蜷在一边的猫。她睡不着,就抱走了他的猫。那只猫被她反复亲吻,终于恼怒,有一次抬起巴掌给了她轻轻一记。黎明时分她诉说了自己的忧虑,对不能安眠却又精神百倍的现象十分不安。他即叮嘱半夜醒来可为之走一下经络;并说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再有半年也就一切如常了。

半年期限既然还没到来,她只好一遍遍将其从熟睡中唤醒。他则为她从头到脚整治一遍有时虚掌高悬,有时手心贴紧。按『穴』总是轻轻的。若十指掠过胸腹,必是若有若无。有几次她真想紧紧攥住这游走的手掌,放在嘴里咬一下,可最后还是不敢。那只猫蹲在一边专心观看,有时也搭上一手『毛』爪软如棉花,能够长时间按在她的胸窝那儿一动不动。它也许同样知晓,她的病根其实就在心上。经过这番治疗或安慰,她觉得好多了,只需五分钟左右就会睡着。不过她每次都要抓住睡前这五分钟,好好想一遍梦一般的现实。偶尔她还要做一些可怕的梦,梦见自己就在那片沙林和灌木中间,再不就是在一幢简陋的农家小屋里,耳边响着嘀嘀的报机声、一个人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很冷。这声音让她一开始起鸡皮疙瘩,而后才渐渐适应下来。梦中的人一闪不见了,再就是纵队的灰『色』服装,一丛丛的人影,另一个人,一个两手很大并生着老茧的人。这个人对她憨厚地笑着,抚『摸』她的头,叫她“小鬼”。她也有了一支枪。这是那个人特别批准的。憨厚的人说“给她一支手枪。”这令多少人嫉妒。她握紧了自己的枪,一直没有放响。

醒来时两手空空。她听见那只猫在炕边游动,偶尔探头观望,张着嘴巴轻轻一叫,仿佛在问醒来了吗?她点头,问“我的枪呢?”“枪”字将它吓了一跳,它立刻跑走了。不一会儿瘦瘦的铁力沌走到炕边。他的目光使她一下就从梦中清醒过来,说一声“对不起”,就赶紧穿衣下炕。她记起自己的诺言,要当他的弟子,照顾他的一日三餐。其实她总是做得不好,这一方面是因为她要好好适应环境,另一方面铁力沌早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往往还没等她开始,一切都弄得停当。她想尽快把家务接过来,可最后觉得很难。她想在他的眼里,自己也许根本就不是女人。她长长地叹气。

他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除了干活就是练功,再不就拱到丹房里。她见他时常趴在地上,只以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身轻如燕。她惊羡中试着模仿,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泥坨一样沉。他告诉她先以整个手掌支撑,这样直练到七七四十九天再换成四指,如此逐一递减,功成大约需要五年有余。离这里最近处有一个小村,那里偶尔来一个螳螂拳友,可算多年的朋友了。两个人切磋到高兴处就要喝一杯葡萄酒,坐在木墩上,一下下敲着桌子。『毛』玉每逢来人就要藏起,听到声声敲打的暗号以为人已经走了,出来时却惊呆了。铁力沌却摆摆手说“不必再藏了,我的这位师兄鼻子灵验,他来两次就嗅出有人。”她心噗噗跳着,赶忙为他们添酒,不敢多言。那个人端量她两眼,点点头说“嗯。”铁力沌指着她“徒儿,你师叔有个绝技,叫‘就地十八滚’,让他教你吧。”

一句话落地,那个螳螂拳师就作一个揖,然后把仅有的一点儿酒咽下,紧一下束腰,到外面院子里去了。他们跟出来。铁力沌一边出门一边『摸』出一杆铁叉,几乎没怎么招呼就往那人身上捅起来。『毛』玉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个人已经呼一下翻倒在地。与此同时,铁力沌就用叉子频频捅着地上的人,那人却连连翻滚,双腿时弓时弹,挪动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总能在铁叉着地的一霎躲闪而去。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整个院子都给印上了密密的叉痕,可螳螂拳师却毫无伤。不仅如此,到了后半截铁力沌的叉子已经没了力气,地上滚动的人却能趁机一个腾跃,用两腿夹住叉子,然后挥出一拳击中铁力沌的胸部——虽是虚虚一击,那叉子早已经易手了。

『毛』玉整个过程看得眼也不眨,有好几次差点儿喊出来。她头上的汗水哗一下流出,一下抱住了铁力沌。他随即推开她说“不妨的,他不会伤我。”

从这天开始,螳螂拳师只要来这里就教『毛』玉几招。铁力沌和『毛』玉在一起时,他总让她手持那柄铁叉捅过来,她却一时下不了手。他说“不妨的。”她两手颤颤捅来捅去,渐渐才放开胆子。如果换上她倒地滚动时,铁力沌就把叉子换成一根木棍。可惜每一回她都要被击中几次。最让她难堪的是某一回木棍捅在了不可言喻之处,她一声喊叫抱住了棍子,痛得在地上弓了许久。他将其抱至屋内,循痛处试按下去,她则奋力反抗。但他终于明白这处棍伤非同小可,因为她在被击中的那一刻内气未敛,故伤得比想象中严重许多。

铁力沌找出一些草『药』,又熬了敷膏。她双手遮面,让师傅仔细看了伤处。腿根处的淤伤很重,筋脉已损。羞涩与剧痛混合一起,那一刻『毛』玉生不如死。她强忍着让师傅换上敷膏,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她想爬起,铁力沌制止,然后悬掌功一刻有余,这让她顿时觉得疼痛减轻许多。

而后大约十多天『毛』玉未能下炕,甚至不能自理。铁力沌全程照应。这些天里她一声不吭,问也不应,于是他即不再问。这样直到伤处痊愈,她都一言未。

那个螳螂拳师有个内弟,参军前也学了一点儿皮『毛』功夫,闲说起来让『毛』玉心上一动那个人在纵队!她多想知道纵队的消息啊。再说下去,『毛』玉又差点儿喊出来原来那个人就是纵队那位长的警卫,最后就是这个不言不语的红脸小伙,按长指示将其护送出来的——因为她在纵队的消息被机关上的长知道了,于是一道密令出……让她出逃等于是放了一条生路。

听两个人说话期间,她不得不捂上了嘴巴,因为害怕自己真的不小心喊叫出来。她不想说话,螳螂拳师问她怎么了,她就指指自己的喉咙。

这一天拳师走开时,铁力沌说了一句“我不收哑巴徒弟。”她不敢看他。他又重复一句。她紧紧咬着牙关,只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啊啊”大哭起来。她哭弯了腰,哭得伏在了桌上。铁力沌没有理睬。后来她收住了哭声,坐起来擦干眼睛“我不能待在这里了。”“为什么?”“因为,”她低下了头,“你看了我。”

接下去是死一样的寂静。四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连一刻不停的海浪都平息下来。

“那怎么办呢?”铁力沌不像是问她。

“你娶了我。”

铁力沌摇头。

『毛』玉站起“那我走了。”

铁力沌不吱一声,皱眉蹙目踱到门边,抓起了那柄铁叉“行。不过你陪我最后练一次吧。”

她只得同意,泪痕未干就接过了叉子。他们来到院子里。天『色』接近黄昏,地上灰蒙蒙的。她有些犹豫了“这,这看不清啊,我怕叉着了你……”

“你只管用力叉吧!”

她一叉下去,他就翻滚起来。她慢慢叉得快了。大约过了一刻来钟,她的叉子刚刚落地,只听得“啊哟”一声,他停止了翻滚。她慌得一下扔了叉子,伏下身,这才看到他的腿根那儿正冒出血来,一瞬间就染红了裤子。可他只用力按住,咬着牙不吭一声。她大叫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制止。她的手奓着,赶紧跑回屋里,翻找出上次没有用尽的草『药』和敷膏……他给她抱进了屋子,放在了炕上。她毫不犹豫地给他解了下身,一切按照上次他做过的那样。

一夜没有呻『吟』。大猫就守在他的身边,用恨恨的眼睛看着她。她无声地流泪。

奇怪的是第二天他就能下炕了。她一开始想阻止他,后来见他一拐一拐并不碍事,这才想起他与自己的不同强大的自愈功法在起作用。第五天上,他竟照常练起功来,这终于让她惊讶得再也忍不住,非要让其躺到炕上。她要亲眼看一下那伤口到底怎样了。他只好依从。她给他一丝丝褪下衣裤,小心到不能再小心;最后,又揭去了那片『药』膏。那儿真的结疤了。看过了,他仍然躺着,并不起来。她催促一次,他说道

“你也看了我。”

一股热流冲到头顶。她的脸和脖子涨得疼。最后她一动不动地盯住他——他的目光僵住了一般望向屋顶。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那会儿他是故意让她叉中的。

“好好学功吧,”他坐起来,一边提上裤子一边说,“我们俩这回扯平了。”

《生离死别》

『毛』玉和铁力沌在一起做活儿时不声不响。她的话本来就少,再加上对方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也就一块儿闷起来。『毛』玉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说话,因为心里鼓胀胀的,装了太多。她无法忘记这之前所有的事情,从小到大,到纵队,到长身边。有时她流出泪来,让铁力沌抬起头看一眼,低头时叮一句“忘了吧。”

『毛』玉在夜里仍然睡不着。她知道这不是跟上铁力沌服丹练功的结果,而是其他。她无法平息自己。深夜里她问“这儿真是你的家吗?”沉默一会儿她点点头“是的,这是『乱』世里最好的家了,一个好男人,一片好园子。”这样答过之后又望向夜『色』,那边传来他轻轻的鼾声。这是一个特别牢靠同时又是一个特别不能指望的男人。一个好人。由于这个人从不倾听他人往事,所以她也不能打听他的往事,不能知道他的过去,他教门里的事情。这是一大遗憾。她不能忽略的一个事实是他把一个逃过重重追杀、扑倒在地的女子搭救了收留了,并且收为弟子。这是男人的怜悯,女人的缘分。可是我们的缘分就止于此吗?深夜,呼呼的海浪又怒吼起来,扑扑的巨浪就像打在小屋的墙上、打在她的心上。这怒涛在替她说话,语气愤怒。她突然记起了另一个事实我是一个战士呢。

她从炕上坐起来,只披了很少的衣服。她看了看自己光润的长腿,想着以前的模样那是到长身边之前的日子,那时她在纵队前线指挥部,穿了深灰『色』粗布军装,有时还要打上裹腿。当然,有枪。卧在战壕里的时候,如果身边的人少了,会有一只手『摸』过来。她不吭一声。当这只手『摸』到了要命的部位时,她就会飞起一脚踢向那人的正中。一阵极力忍住的呻『吟』,告诉了他的痛苦像夜『色』一样深长。那时她真是刀枪不入。问题出在退据后方的时期,是那个残忍的长之前的时期——那时她跟从的长是一个多么和蔼博学的人。同样会外语,同样可以作出果敢的决定。可惜,那个长在一次撤离时牺牲了。问题是死亡之前生的一些事情他以过人的和善、父亲一般的仁慈,还有真诚的话语、深厚的学养,这一切相加一起的分量,把她给彻底压垮了。她给他压得倒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午夜。午夜往往是生大事的时刻,这被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当时他刚刚口授了一份电文,并让她休息,然后自己也要休息。后悔和幸运的是,他在最后一刻喊住了她,倒给了她一份炒面。他们一块儿吃过了炒面,身上热烘烘的,秋天的寒气立刻飞了个精光。他多看了她两眼,可怕的慈祥。她早就受不住这目光了。对方有四十一二岁,年龄上可以做自己的父亲。问题是他与自己没什么血缘关系,这么慈祥,又是无微不至的长。她常常在他的目光里羞涩地抿着嘴唇。她的嘴唇红而厚,抿过之后长会更加注意地看上几眼。总之午夜之后他们在一起,秋凉使长掀开了棉大衣的襟子,她像只小鸟一样拱了进去。真是温暖啊。长真好。

有了那样的一夜,再没有类似的第二夜。紧张而危险的转移、频繁的会议,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是这些让长忘记了快些复制那一夜。她有时长时间盯住他,想让他早些想起那一夜,结果白搭。他紧锁眉头,在屋里踱步——后来的另一个长也爱踱步——长都是如此。踱步之余会回头看她一眼,但目光里只有冷峻的现实,没有温暖的爱意。她知道他顾不得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纵队战士的大批牺牲,是这些可怕的消息把他推进了冷漠之渊。最后该离开了,出门时,长在她的身上披了一件棉衣。她的脚再也迈不动了,回身伏在了他的胸前。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轻轻推她一下,她离开了。

想不到就在第二天黎明,竟是他们的永别。

她不敢去想那一天的枪声和喊叫。警卫战士的奔跑、呼号……她刚安顿下来就一声声问着长,只见他们都在抹眼睛。黄沙卷到了半空,一只大鸟扑展着翅膀艰难飞向西天。长没有了。

大海的怒涛一阵猛似一阵。她站在炕上,脸『色』凝重。她从来没有像这会儿一样,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战士。她下了大炕,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揪紧了一下,然后往隔壁走去。

可能是海涛太大的缘故,地铺上的人没了鼾声,蜷在那里,怀里紧紧搂着那只大猫。她站在地铺前看着,对这个瘦瘦的南方男人怜惜到极点。她蹲下来,尽可能温和地将那只大猫从他的怀中赶开,然后掀开了他的被角。他用被子裹住自己,然后走开。她追上去。他走到屋子外边,一推门,一阵大风卷进一片片枯叶。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她就趁势将其抱住。她扶他回到地铺,悄声说“你就把我当成大猫好了。”

他没有说什么。她就像那只大猫一样,蜷在了他的怀中。

但她毕竟不是大猫。他只紧紧拥住。她在睡意蒙眬中说“抓紧时间吧。”“为什么?”“因为就快转移了。”“为什么转移?”“因为换防。”出于怜惜,他擦了一下她的眼角,那里刚渗出一滴泪珠。这一拭,她立刻双眼大睁,迎着他大声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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