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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没有安生,大宅的女主人战战兢兢,最后床都起不来了。她躺在那儿,眼窝陷下去,气若游丝。她的儿子——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走过来,伸出手指在她脸前晃动,见她眼珠都不动一下,就哭了。“妈妈……”他叫着,半天过去她才吐出一口气,转活了。她说“答应我孩子,夜里别出来追他们……”“我答应!”“答应我,把门关紧早些睡……”“我答应!”
每到了半夜这个大院里就闹起来各种嘈杂,飘游的影子……他们钻在竹林里哜哜笑,蹲在甬道上使绊子,谁倒下了,他们就趁机骑上去。这些『淫』『荡』的声音让人无法安睡,大宅里惟一的男孩面无血『色』。他恍恍惚惚走出来,走上一夜。他那帮要好的男男女女夜里干脆不走了,半是壮胆半是嬉闹。老人实在没法了,狠了狠心,暗中把老男人生前留下的一些符咒贴在了他们那几个房间里。
这天半夜里宅院深处响起了凄厉的喊声,她从窗上一看,只见一些白『色』影子像在水上滑行一样,还有什么在上下蹿跳。她用被子蒙上了头。“只一会儿一个红须獠牙的家伙站在床前哼哼笑,还把一个湿漉漉的东西伸进被子里。老天哪,我这么大年纪了,饶了我吧!”她第二天醒来告诉儿子,“那个家伙说你把他们墙上的符咒揭了,咱进门也方便不是?我只好答应了他。我不答应不行啊……”
天黑以前,她又从旮旯儿里找出了一张符咒贴在了自己卧室的墙上。
“从今以后那帮家伙只能在院子里闹了。那个红须獠牙有几次隔着窗户说了一通下流话,好歹没有闯进来。我总算睡了一点安稳觉。”她一大早起来就咕咕哝哝,到处翻找,找符咒,想把院里的树木和石桌什么的全都贴上——可惜她再也没有找到。
她喊起了一个人的名字,喊的是“嫪们儿”——这是一个男人,是大宅院里的老朋友了,老长生前交往的乡下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了。她伸手掐算着,说那个大约有两年没有来了。她对儿子说“‘嫪们儿’不来不行啊,他不来这里全『乱』了套了!你爸走了以后,他还是来看咱们,送一些豇豆啊绿豆的……”儿子说“人一走茶就凉。人家离城里这么远,再说这会儿人人都忙。”她咬着牙“‘嫪们儿’不是别人,他跟你爸关系深着呢!快叫他来,叫他来,就说我喊他了,这里非要他来一趟不可了……”儿子还想说什么,她用命令的口气制止了他。没有办法,儿子只得想法让那个人远道赶过来。
“嫪们儿”是东部乡下的一个人,从几十年前就熟悉长。那还是出夫支前的时候,他是出佚队长。后来他又成了合作社时期的区劳动模范,与长在大会上见面,两个人不知多么高兴。他们从那以后就来往频繁起来,“嫪们儿”每年里都要进城几次,来时背一个布袋,里面是各种土特产。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就连长卧床不起的日子也没有间断过。长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老太太已经绝望了。“嫪们儿”看得焦急,见医生不在身边,想用乡下的土法治一治,女主人同意了。他画了一些朱砂符咒贴在床脚和墙上,又用一捧沙子和面箩等器具比划起来,咕咕哝哝“扶乩”。他指认着沙子上的痕迹告诉老太太长是被院里的一些鬼魂缠住了。老太太问“怎么会呢?我们在这院里住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儿。”他摇头“这院里不肯离去的鬼魂多着哩,城里城外,东西洋人都有……长年轻时火力旺,他们不敢奓翅儿,这会儿年纪大了,我琢磨是长压不住他们了。”
“嫪们儿”用一支桃木剑比比划划,烧了一些符咒,在院里四处走动。半夜里他就坐在那片竹林的石桌旁,点了香,闭着眼睛念叨不息,一直有一个多时辰。黎明时分长竟然能从床上坐起来说话了,嘴角再也不流口水了……老太太激动得哭起来。
从此以后“嫪们儿”就成了大宅院里最重要的客人。长从半昏半醒的状态恢复过来,这让一群保健医生叹为观止。但女主人闭口不提乡下朋友的异能。就这样,一直到长去世,“嫪们儿”几乎每个月都来这里。老太太印象深刻的是他怎样面对沙上的痕迹吸着冷气,嘬着嘴,伸出食指,口中念念有声。他告诉她这里的鬼魂多达三十多个呢,从大清年间到近几十年前的都有男女洋人、老老少少——这些家伙大半风流着呢,死了还捣鼓那些事儿,闲下来就折腾长玩儿……她大惊,问“那是什么事儿?”“嫪们儿”看着她,满脸忧愁,吞吞吐吐,咕哝“我,我实在说不出口啊!”他犹豫半天,在对方的连连追问之下,只好勉为其难地用手比划了一个黄『色』动作。老太太把脸转向院子说“恨死人哪!”
长死后“嫪们儿”来得就少多了,只在新粮收获以后进城一次。不过他留在这里的符咒还有一沓,老太太一直珍藏着。
三
“缪们儿”终于被请来了。他进门时把人吓了一跳,同时也让宅院的主人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进城。面前的这个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矮壮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椭圆形,那双本来就小的脚显得可有可无,踏地不稳。眉『毛』胡子全白了,一张脸活像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包袱,上面描了不甚清晰的五官。两眼深陷皱纹之中,变得极小极亮。只有鼻子重重地垂下来,仿佛成为全身最沉的一个器官。他的头让人『迷』『惑』不已说不上浓还是稀,呈网状罩在了头上,以至于老太太不得不就近了『摸』一『摸』,看他是不是戴了一顶灰『色』头网。双唇肥厚,嘴角往里收缩,使人想到他老来有福,常吃一些有滋有味的东西。他进门的时候不知是焦急还是怎么,反正踉踉跄跄一直冲着老太太扑过来,基本上刹不住车——老太太惊呼了一声,不得不往旁闪了一下。
“缪们儿”喘息剧烈,摇晃着没有跌倒。他口齿不清,所以到底说了什么谁都没有听明白。老太太大声对着他的耳根说“人都是会老的啊!”他盯着她说“哦哦哦哦!老老老老!啊,啊呀……”
“我想你啊!”老太太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她记起了长在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咋咋呼呼说话的情景。她去攥他的手,现握在手中的巴掌是这么柔软。“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吗?”她大声问。
“缪们儿”仰起鼻子四下嗅着,然后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去。他走路还像过去,横着甩动胳膊,每甩动一下都要『摸』一下心窝——长在世时曾对他的走姿有过一个生动的概括『摸』着良心走路!这个乡下汉子是长最喜欢的人,每次来都让他轻松一阵。两个人拉起呱来无所不包,从前打仗的一些事、农村政策、乡间趣闻……有一次女主人给他们添茶走得近了,听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竟将其吓了一跳——奇怪的是两个人满脸认真,并没有嬉闹的样子,也不太回避她——他们讨论得太过专注,也就顾不得她在身边了……他们正在讨论的是极其私密的问题,是床上的事情!从口气上听,那个乡下男人竟成为这方面的老师,正不厌其详地传授着……她忍住莫大的好奇心走开了。
他们两人除了谈当时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农村工副业之类——那会儿“缪们儿”正准备在村子里开一个工厂——更多是长最乐于倾听的事情,那就是乡间闹鬼、怎样驱魔的故事。长笑眯眯的,无比神往地探头问“你是什么时候掌握这一套本领的?”他猛地把下巴往回一收,说“哎哎,这都是那些阴阳师祖传的本事哩!战争年代谁还顾得上这个……和平年景就不一样了,这时枪炮一停,没有了杀气,那些‘哈里哈气’的物件也就出来了……”长问“等等,‘哈里哈气’指的什么?”“妖魔鬼怪,这一沓子都算!”长严肃起来“那么阶级敌人呢?”“嫪们儿”没有马上回答,仔细想了想说“那恐怕还不能算吧,他们毕竟还在阳间……”“那为什么平时说他们‘煽阴风点鬼火呢’?”长这一问,“嫪们儿”答不上来了。他急得脸都红了。长大笑……
老太太想扯着他的手,因为她实在怕他一跤跌下再也爬不起来。可谁知他甩着手进了竹林里的甬道,一对小脚挪得飞快。他在石桌前坐了一会儿,轻轻抚『摸』着,像在回忆往事,又像在仔细辨认什么。这样一会儿站起,鼻子里出响亮的一声“吭!”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在远处看着。他觉得这个叫“缪们儿”的老头儿比什么都有趣。
正看着,年轻人愣住了那个老头竟然在离母亲三五步远的地方解开了裤子!他凝神望着,两手不由得握起拳头……还好,那家伙稍稍侧过身子,在竹林里小起便来。“妈的,”他骂了一句,“他肯定是老糊涂了,这样的人怎么能驱魔呢?”
整整一个白天,“嫪们儿”都在画符咒,在院子里『插』上一些染了朱砂的木条。他把这些符咒贴在每一个房间里,走到年轻人的屋子里还格外费了些工夫嘴里咕咕哝哝,这儿『摸』『摸』那儿蹭蹭,还用食指蘸了一点口水,在什么地方抹了一下。他望着脸『色』苍白的青年,对走过来的老太太喊“他!——”他的手一直指着。苍白青年面『色』青,呼吸都急促了。
一直忙到了午夜时分,最重要的工作开始了“嫪们儿”从什么地方找出尘封不用的一套家什,开始扶乩……屋门紧闭,四周沉寂,老太太和他一起平端器具,他嘴里念念有词……沙子上有了『乱』七八糟的印痕,这都是一根木条画上去的。他们的手终于一动不动了。“缪们儿”的白眉一抖一抖,鼻子快要贴到沙子上了。这样看啊嗅啊,直到右拳狠狠地打了一下左掌,这才站直了身子。
脸『色』苍白的青年把最好的几个朋友都暗中唤来了。“你们瞧吧,最最有趣的事情就要生,你们瞧着吧!”整个扶乩的过程本来只有老太太参与的,可是他们一伙却没声没响地伏在窗外看过了。他们看到最后老头儿贴近了老太太的耳边说了什么,老太太一下下点头。
一会儿老太太来到儿子房间,大声对他们说“听好了,接下去‘缪们儿’要把这宅院里的魔鬼全召集起来,给他们开个会,训训话,然后再打他们上路——你们谁也不要偷看,闷在屋里,还得用黑布蒙眼……要知道他们要给赶走了,好没面子,如果被人看了,就会翻脸——这事儿等于好说好商量,就像和平谈判……”
苍白青年那会儿愤愤不平地问“难道,难道他没有本事把他们赶走吗?”
“不是没本事,是给他们留一点面子!毕竟在这里住了上百年几十年了,谁愿挪窝儿呢?”
年轻人不再吱声了。
后面的事情就有点惊心动魄了。“嫪们儿”挥舞那支桃木剑,又是念叨又是跺脚,慢慢往竹林的石桌那儿移动。这时所有人都关在自己屋里,一点灯火都没有。起风了,呜呜响,树木『乱』叫。
苍白青年和凹眼姑娘爬到了最上边的阁楼,他们眼上蒙了黑布,紧紧拥在一起。凹眼姑娘说“你在『摸』我?不是鬼吧?”他哜哜笑,说“怎么不是?就是!”窗外的风声大了,凹眼姑娘忍不住好奇,就想把黑布扯下来,对方阻止说“这可不行,这要坏事的!谁看一眼都会知道……”这样说着,自己却偷偷把布条解了,从窗户上往外看着——
石桌上是香火,是闪跳的一点蜡烛。那么大的风,烛火竟然不灭!真的有飘飘的影子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有一个头长长的洋女人半『裸』着走近了石桌。围了不少,都是古怪的面孔。老老少少。年轻人最多。这些家伙全都好奇地伸头看中间的“缪们儿”,有的嫌前边的挡了眼,就推推搡搡吵起来,直到一声呵斥才安静下来。中间的人站起来,这是“嫪们儿”。他正伸着桃木剑一个个指点着……大概训话开始了。
苍白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突然有一个洋女人往这边指了一下,接着大家一齐嚷叫起来……竹林那儿『乱』了起来,他们推拥,打闹,说荤话,大笑大叫。不知是洋女人还是其他人,一下把中间的“缪们儿”给提在了半空——整个人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对方一点没有费力气就给举在了半空。接着四周的人就指指点点,按按这儿按按那儿,还给他解下了衣服……
凹眼姑娘叫着“你在哪儿?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伸手抚『摸』他,他就小心地给她扯了布条,指了指窗外。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赤条条的“嫪们儿”,给举在了空中。她吓得赶紧掩口。
天亮了,老太太去“嫪们儿”的房间,找不到人。她往院里走去,这才现了半『裸』着身子的“嫪们儿”躺在石桌旁,正呻『吟』呢。再看石桌旁边,一片狼藉。老太太明白了昨夜里这一场驱魔失败了。
她质问儿子“你们一伙儿是不是偷看了?”
苍白青年声声辩白“没有!没有!这怨不得我们——是‘嫪们儿’年纪太大了,人家不怕他了,老虎没牙了……”
《水淋淋的夏末》
一
这个一度让我欣喜不止的杂志社,开始向我敞开全部奥秘……各种各样的事情像章鱼爪一样缠住了我。琐屑、劳累,而且有平衡不完的人际关系。好像到处都多少有点o3所的情形。恰好又处于一个特殊时期,这个时期上边正在撤掉各种刊物的财政补贴,不管一种读物是低俗的还是高雅的,更不管是建设的还是破坏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承认世界上还有什么高尚的心灵,而是不约而同地、迫不及待地跟上消费『潮』流,一切都在消费,都在摈弃所谓的“道德神话”。他们在强调“道德相对『性』”的同时,却相信金钱的绝对『性』,无条件地肯定追求物质享受的欲望,这是他们内心里永恒的经典。“现代化”成了权力与财富转移的最好口实,除此而外还有与之相匹配的全套游戏规则,即所谓的“全球一体化”。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前提下,某些阶层在茶余饭后也时常奢谈“精神危机”,实际上却想迫不及待地投入一场时代的狂欢。他们轻而易举地转向最便当、通常也是最能获益的实务。在他们眼里,既然黄金是黄的,那么所有黄『色』的东西都惹人喜爱。有人甚至出主意,让那些艰辛而寂寞的探索——历史方面的,心灵方面的,哲学方面的,还有美本身,都要与黄『色』的东西展开自由竞争。这一招其实也并非是绝望中的下策,其深层动因本来就源于人『性』的黑洞,来自它的巨大吸力——眼下有一部分天真未泯的人正在这种痛苦、然而却是毫无希望的挣扎中喘息。
自命清高的娄萌与上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以美丽的微笑进行过成功的抵御,但那毕竟是以前了。如今她也沮丧起来,有时简直是灰心丧气。她不得不琢磨钱的问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与一些压根儿就瞧不上眼的人坐下来谈……谁也没有办法,这是一个欲望灼热的时代,也是一个乖张乖戾的时代;这是个流氓穿上高级西服的时代,也是美女和『妓』女一起套上短裙的时代;这是春草萌芽、蘑菇腐烂、大楼崛起、各种尖端武器和艾滋病毒一块儿走出密室的时代;是巡警车、环境监测车、“严打”宣传车、救火车、急救车、计划生育宣传车在街道上一块儿呼啸奔驰的时代;是各种各样的艺术讨论会展览会风起云涌、粗劣鄙俗的“艺术品”引起“强烈反响”的时代;是极力挣脱和自动囚禁的时代;是一个为芝麻大的官职追逐得满头臭汗和精神上坚壁清野的时代;是下岗工人成群结队同时又是辞职风日盛一日的时代;是背叛与忠诚、痛苦与欢乐、『淫』『荡』与禁欲、道德家与『性』专家、处女与『妓』女、艺术家与骗子、冒险家与归国博士同桌共酌的时代……
初到杂志社的欣喜逐渐消失了,就像一个高烧病人热度初降一样。一种冰凉和平静,还有渐渐袭来的烦躁、不宁和难以容忍——这一切的深度混合。我常常想到必将开始的那最后一挣,时不时地就要问一句接下去的日子啊,我们将怎么过呢?一切都不得而知……只有一点非常清醒,那就是先解决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主任”的角『色』必须辞掉。我也不明白这是多大的官职,反正召集讨论会等等令人厌烦到极点的事儿,都要落到我的身上。同时我还现,每逢在尴尬难耐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刻,马光总是站在一旁观看。这家伙小我八九岁,可是已经成熟得可怕,也乖滑放『荡』得可怕。他好像已经先自付出了某种代价,理应享有一些特权——究竟付出了什么却不得而知。不过我越来越清楚任命刚开始的一些日子让马光『摸』不着头脑,探不清底细,所以他只保持了沉默和虚情假意的祝贺。当时在整个杂志社,那个老编辑,那个像竹竿一样的女编辑,甚至还有小打字员阿环,都保持着沉默。马光与后者不停地交换着目光。
很显然,我掉进了一个陷阱。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娄主编。我简简单单告诉她“我不干了。”
娄萌一愣,然后笑了。
“这是真的,是我反复思考后才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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