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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见我不为所动,继续为我分析道:
“父亲常同我说,‘不期修古,不法常可’。所谓当下行仁,是教阿缨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伤人。你有些言辞委实刻薄了些,虽贪得一时口快,却徒留口实,未若冷静思量,诱那何晏自失其言、自毁其行。
“那日大堂,母亲高坐于上,你纵然无错,也不可急躁莽进,据理力争啊;而尹姨娘几句唬人的话,你反倒放在心上,泄落了中气。即便后来抓伤了人,与你阿弟被撞伤仍是两回事儿,却被你弄得一地鸡毛。
“何晏德行有缺,本是理亏,何不寻母亲相助,向姨娘要得一番赔偿?既可是财物,亦可是登门谢罪。当堂对质下,自可使凌弱者屈从。”
我并不笑话曹植是理想主义,只是颇觉稀罕地问道:“四哥竟不觉得,缨儿身为女子,不该如男子一般刚强吗?”
曹植闻言,哼声一笑,目光投向亭外雨景:
“凡为人者,贤字当头,何分男女?阿缨不闻古之贤女,亦有炎帝少女,慷慨复仇,衔木沧海乎?不闻缇萦救父,勇言上书,强胜男儿哉?不闻女休任侠,当市杀讎,不惧白刃邪?如此乱世,更当效关东苏来卿,壮年刚烈,身没垂名也。仁与礼,贤与德,全在善之本性,而不受世俗所拘。”
我闻言颇为动容,心中隐约已寻得那与古人封建观念和解之法。
我又细细揣摩曹植所谓的“贤”字,他的“贤”似乎与这个时代的“贤”不大相同。
“缨妹妹,‘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啊。”曹植盯着我的眼睛,莞尔道。
我的脸庞挣脱了泣痕的束缚,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犹豫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轻声说道:
“贤女既有仁、有孝、有义,礼也不当弃……适才,缨儿直呼了四哥的名讳,还望见谅。”
“诶——”曹植一本正经地摆手笑道,“吾亦敢直呼何晏之名,皆为同辈,何必在意?威仪繁重,反成羁绊,大礼岂可为小节束缚邪!”
我点头称是,蓦然想起阮籍那句“礼岂为我辈设也”。
正当我出神之际,身后忽又传来曹植的声音:
“如何,现下心情好多了吧?”
我抿嘴偷乐,旋即却又敛起笑意。看着亭外雨点渐小,我的心逐渐回归宁静,于是长叹一息。
“我讨厌雨。”我认真的。
曹植却不以为意地随口接上:“雨本身并无对错,你讨厌的,只是和雨有关的记忆。”
“……”
见我缄默不语,曹植也仍旧挽臂安坐,作赏雨状。
“这数月以来,你究竟在害怕着什么呢?”
曹植突然问,问得我措手不及。
他怎么知道我在“害怕”的?
“病愈后,你一见到我们这些公子,便绕道而行。白日里,要么久居房中,要么人前阴郁,与那日邺水边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我实在想不出是何等缘由,令你变成这副模样,又或许,你崔缨本就如此模样。
“关于你的身世,关于你的过去,我知道非礼勿言,故而不曾刻意问过你。直到前日你将何晏痛揍一顿,我才明白了——阿缨,你原是不喜欢这里,你想回家。”
“……”
听完曹植的一席话,我面向幽暗处,默然垂泪。
零雨迷蒙,我心实悲。
倚着孤茕的亭柱,撑着疲惫的双眼,伤神地望向雨中满园夜色。我知道,亭后池塘里,定有在雨中零星散开的浮萍。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曹植啊曹植,你为何不像别人一样,教我忘记我原有的“家”呢?
“哎呀,快别哭了,好妹妹,你哭起来的模样委实丑陋。”
“当真……很难看么?”
“反正我是最不喜欢看女人哭鼻子的喽。”
一听到曹植说不喜欢爱哭的女子,我下意识便赶紧抹泪,但愣了片刻,却又兀自嘀咕:“我高兴时便笑,难过时便哭,为何要迎合别人呢?”
我沮丧地将湿透的裙摆拧干,抱怨道:
“你知道吗?我不属于你们这里的。”
“既来之则安之。”
“我从前有许多亲人和朋友,如今都找不回来了。”
“‘故人’既已为陈迹,何必自伤,多忧何为?‘故人’成尘,犹有‘新人’,恰若春风,吹走冬雪,带来新生。当今天下纷乱,红颜女子,若无父兄为恃,何以立足?”
我回头看着曹植,紧咬牙关。
“我……很想念我的父母。”
“吾翁即若翁,吾母亦为汝母。”
“……”
少年嘴角轻扬,语气很是坚定,眼中若有星辰,将黑夜点亮,较豆灯更为夺目。
我嗤嗤地笑了,带着三分讽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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