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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太守慕容冲,可有下落?”苻坚垂眼看着他,片刻之后方才开口。
“回陛下,暂未有下落。”
话音未落,苻坚已然将手中茶杯猛摔在了地上。
“月余之前便是这般结果,今日为何仍无下落?平阳区区之地,寻个人岂有如此之难?”自打听说有一支流寇自平阳起事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往平阳接回慕容冲。
心知慕容冲毕竟是他苻坚的人,势单力薄,难保不会为流寇所擒。
“回、回陛下,”那仆人吓得声音里多了几分颤抖,“流寇生事,平阳已是一片兵荒马乱。平阳太守官邸此刻已空,实在难以寻得……”说到末尾声音已经不由得弱了下去。
然而苻坚一怒之后,此刻已然强忍着平复下心绪。心知此刻纵是将派去搜寻的人尽数杀了,也并无半分意义。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何种感觉。漫长的等待之中,只觉得仿佛被什么一直提着,在空中高悬着,四无凭依。
寻不到他,便愈发想念他。苻坚这些日子常常在想,在自己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在自己最需要将他抱在怀里汲取一丝安心的时候,那人却偏偏不在,偏偏生死未卜。
或许这便是报应罢,自己在他最不愿离去,在自己最不愿让他离去的时候送他走的报应。
有时候他会想,慕容冲一定是在和自己赌气,分明知道自己寻他,却故意藏匿起来,让自己着急一段时间。然后有朝一日,他会突然现身在自己的宫门之外,含笑对自己唤一声“陛下”。
然后,自己无论如何,再不会放他离开半步。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心里“慕容冲只是在流寇作乱之中逃散失所”的这般念头,在无止无尽的等待之中,似是快要被消磨殆尽了。
“罢了。”苻坚忽然叹息一声,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让他们继续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是生是死,都要给孤一个结果。”
他不愿相信慕容冲会死,可是,他已别无办法。
纵然见到的是他的尸身,或许无论如何,也好过这等待的煎熬和折磨。
沉闷的击打声自营帐内隐隐传出。每一声落下,便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沉闷,凄厉,沉闷,凄厉……此起彼伏,教帐外看守的兵士听着也不由竖起了汗毛。、
他们对此情此景已然太过熟悉,只是听着,便足以想见帐内挨军棍那人皮开肉绽的样子。
不知道如此这般持续了多久,那惨叫声逐渐变得沙哑,微弱。然而那军棍的击打声似乎却并不会因此而停止,仍是一下一下地,有节奏地,孤独地持续着。
半柱香的时间后,直到所有人对那千篇一律的声响都几乎麻木之后,声音才戛然而止。
帐外的人的心随着那声音一同落下,同时又不由暗自叹息:三百军棍,这天底下如何有人能撑得下去?名义上虽说不是死刑,然而实则倒也与之无异了。
一月之内,已经是第三个人了。不过是因为一时贪心,抢了附近百姓的军粮罢了。虽说有违军纪,但乱世之中,为军者岂有不抢不掠的,何至于受这种极刑?
念及此,惶惶抬眼,对上几簇同样的目光,不由得暗自叹息一声。
而此时此刻,满打满算的三百军棍之后,帐内的处刑人这才罢了手,竖起军棍立在一旁。伸手一拭额前,已是挥汗如雨。垂首看了看面前长凳上的人,自肩背到腰臀,已然是一片血肉模糊,血水顺着长凳渗下,已在地上聚成一滩血洼,红得刺目。
一名兵士走上前,俯身一试气息。稍稍迟疑了片刻,才立起身,上前拱手道:“将军,此人已死。”
“死了?死了就死了罢。”慕容泓手里端着半杯茶,闻言面色里并无太多惊讶。微微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摆摆手道,“拖出去埋了。”
眼见着那已不见形容的人被七手八脚地拖出去,在营帐的地面上拖出一条凌乱的血痕。顿了顿,他收回目光,抬眼缓缓扫视了帐内的人。
“军令如山,法不容情。望诸位日后也应如此规束自家兵士,胆敢有四处扰民劫掠者,一律军棍三百。”
坐在两侧的,皆是听闻眼见慕容泓势力壮大,纷纷前投诚而来的鲜卑豪强。然而此刻,慕容泓话音落下,偌大的帐内,一时竟无人接口。
慕容冲坐在一侧,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但见他们皆是面露惊惧之色,显然在亲眼目睹了那般惨绝人寰的行刑之后,各自心头似是仍有些震慑。
将他们每一个人的神色收入眼底,末了却对上韩延落在自己这里的目光。那目光无比恳切,又似是透着些许忧心。慕容冲不以为然,挑了挑嘴角,收了目光。顿了顿,转过脸去,用同样恳切的目光看着慕容泓。
帐内太过安静,慕容泓的面色不觉沉了下来。然而正在此时,却见慕容冲一敛衣袖,上前一礼道:“军法不严,何以立威?民心不稳,何以立信?大哥气吞山河之势,冲儿当真佩服。”
他如往常一般仍旧一袭白衣。施礼之际,袍角微扬,隐约现出单薄瘦削的身形来。而看着慕容泓的眼神,却是格外的诚挚和纯真,甚至带着几许崇拜的意思。
慕容泓起初在帐内这般肃然的氛围之下,有些不悦,然而他素来是高傲自诩之人,此刻见慕容冲言语恳切,不由得又恢复了笑颜,只道慕容冲如此孱弱之人,虽不懂军政之事,却也倒是聪敏可人。
由是他站起身来,冲慕容冲摆摆手,笑里多了几分和善,“等冲儿哪日得以亲自带兵,应切记如此。”
慕容冲微笑长揖,“冲儿自当铭记在心。”
众人散去之后,慕容冲径自回到营帐。韩延一直跟随在他身后,及至进帐之后,方才开口道:“冲儿,你到底在想什么?”
慕容冲走到案边,抬手斟了半杯茶,轻啜一口,回身笑道:“韩大哥何有此问?”
韩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那慕容泓禁止兵士劫掠,此举虽然仁义,然而他的此治军之法太过严苛,长久如此,只怕……”微微一顿,皱眉道,“你为何不加规劝,反而三番两次地助长其这般作为?”
慕容冲放下茶杯,轻笑一声,却忽地问道:“我前日劳烦韩大哥所打探之事,不知进展如何了?”
韩延怔了怔,方道:“慕容泓为人仗义,其部下对此多是推崇,只是……”顿了顿,低低接口道,“只是,对其禁止劫掠一事,众将士似是颇有异议。正因如此,我更是不解,你为何……”
“慕容泓此举,如何能不招致怨言?”慕容冲闻言,却抬眼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挑起嘴角,“他手下这十几万人大都是鲜卑人氏,自内迁以来倍受氐人歧视压迫,如今反叛,心中如何能不怀有报复之心?他不欲扰民,此意虽好,只可惜他的部下不过皆是亡命的流寇,岂会顾及那么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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