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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岁刘铮叛逃之时,鹏城上下无不惊愕十分。鹏城百姓往日有多信服于他,彼时便有多憎恶他。至于刘铮暂居的府宅门前,也是粪便满地,骂声不止。便是刘府中的仆从也不能幸免,多有被揪出去示众挨打的。如此,不下几日的功夫,刘府便空了,府中的仆从跑的跑,逃的逃,唯独剩下他那姬妾郑氏一人,封紧了门窗将自个锁在屋内,如是老生坐定一般,就等着外头的消息。
要想刘铮平日对娄九直是恨极,往日里,他夫妻二人之间也多是惺惺作态,暗潮汹涌。遂后头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娄九顷刻便要四散逃离,刘铮也不愿放过她,头一个就拉了娄九垫背。
而郑氏不同,郑氏是刘铮苦苦求回府中的,遂他临行之时,并未伤她分毫,只一脸的颓丧倔强,咬了咬牙对她道:“吾与你不同,自小身无长物,又常堕在污泥,想来到此结果,也是美好时日难再。然,吾志在万世功业,名扬天下。遂宁鸣而生,不默而死。此将远行以身换一泼天功名,待吾死后,便将留你一生富贵,你,好自为之。”
便因得了刘铮这话,见着刘铮手中娄九血淋淋的人头,郑氏也半点不惧,反是朝他一礼,恭恭敬敬,诚心说道:“世人不知郎君乃丈夫,妾却知郎君高才傲骨,并深以为傲。”如此一言,直是叫刘铮双目赤红,真真对她动了情。遂离别之时,终在男女之情上现出了几分难舍难离,也确实保住了郑氏的性命。
他这一走,郑氏那提心吊胆才终于放下。后头,始知刘铮叛国,满城皆惊,郑氏却半点也不惊讶,反是发自心底的松了口气。她比谁都先明白过来,刘铮这叛国怕是假叛。更她心中跃跃欲试,只等着刘铮如他所言不默而死,给她这未亡人挣下个锦绣前程。
遂,日日听着外头恶毒的咒骂之声,惊慌逃窜之声,眼见着刘府都跑空了,郑氏也不走,她就如是个缩头乌龟一般闷坐在家中,她就等呐等,等着刘铮的死讯,等着他这个自私至极也凉薄至极的儿郎,到死却送给她一把青云梯。也是了,他身无至亲,也无可靠之人,到死,自然叫她捡了便宜。
果然,她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先是满城的欢呼雀跃之声,紧接着,她便听见墙外头在喊,“撤了!撤了!魏军竟是撤兵了!”再后头,宅子外头的咒骂声也渐渐止了,随之,府中迎来了久违的寂静。再随之,府门前又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大门被嘎吱推开,那脚步声极其整肃,并不似寻常的百姓人家。
为此,郑氏终于动了动,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才自窗缝之中往外瞧去。这一瞧,便见一中年郎君,面阔四方,身着官服,领着一队衙役急急走来,到了门前,也是踌躇了一会,先是一拜,才再扣响门来,朝门内说道:“夫人勿惧,在下乃鹏南宋几,今受命督军鹏城,现特来接夫人出府,请夫人开门!”
原丘县县尹,宋几?
闻之,郑氏眉头一动,扭头看向屋内的佛龛,抿紧的嘴唇慢慢便松开了,须臾,面纱下的脸上更是勾起了一抹颇为怪异志得意满的诡笑,转而,她却又变了脸色,满面柔弱,朝门外惊道:“宋大人?久闻大人盛名,却不知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境地。”说着,她直是站起身来,走近门前,就隔着门扉,对着外头苦苦泣道:“宋大人何需关照吾这卑微妇人?郎君本未娶吾入门,吾名曰为妾,实则不过一婢女罢了。如今,府中四散,吾萎顿不出,一是郎君有嘱,不得以死。二是因鹏城势微,吾一小女子,无处可逃,无处可去,只得诚心求佛,求天佑吾周,佑吾鹏城。”
她这一言,条理清晰,十分的在礼。宋几挑眉,在听她道“郎君有嘱,不得以死。”直是变了神色,下意识就上前一步,急切问门内道:“敢问夫人,刘兄临去时有何嘱托?”
“刘兄?”门内,郑氏似乎一愣,须臾,声音轻轻,低低试探道:“郎君叛国,罪不可恕,大人怎的还与他称兄道弟?”
闻言,宋几几乎失笑,须臾又是一叹,十足的惋惜感慨道:“哎,夫人久居家中,自然不知现下实情。前岁,刘兄智勇退敌,吾与他宴上相见,便如故人。只如今魏贼再犯,势态汹汹,这番本是难敌,刘兄却又做叛国之事,遗罪万年,吾才心生冷意,近来,对府中之事不闻不问。可哪想刘兄这降贼是假,杀贼才是真!莫不是刘兄杀了魏绍,今日魏军怎会轻退?说到底,是咱们错怪了刘兄啊!遂也委屈了夫人了。”
宋几这话是十足的情真意切,他身后的兵卒听了,也是心有戚戚。悔过的悔过,却也是实愧则有余,而悔又无益。遂再对着房门,对着这门内刘铮留下的唯一家眷,那是有多么的恭敬,就多么的恭敬。
“郎君杀了魏绍?”几乎是宋几话音一落,郑氏就猛的推开了门来,她跌跌撞撞现在人前,因是惊恐,整个人都剧烈的颤抖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她面上的面纱也掉落在地,轻悠悠落在地上,现出了她那梨花带雨,精致美艳的面庞。
美人尤带泪,如是荷叶浮露珠。更边陲之地,哪儿会有这般水做的美人啊?宋几家中养了不少的舞姬,却真无有一个是超过眼前这妇人的。遂他直是瞧着愣了神,下意识地便猛的咽了咽口水,须臾,忙是上前搀扶住郑氏,盯着她道:“刘兄不愧为今上门生,往日不知,他竟是英雄豪杰,已是舍生忘死,杀了魏绍,自刎了!”
“自刎?”闻之,郑氏几乎尖叫出声,她凄凄看向宋几,哀哀怜怜,似是因深受打击,也完全未察觉到宋几正半搂着她的身子,只昏昏欲倒,伤怀哭道:“怪不得他竟嘱我一妇人替他守好这鹏城!原来,他竟是以命在守!”说完,直是喘不过气来,竟就直直倒在了宋几的怀中。
另一头,几乎是得知了消息,柳凤寒与周如水便急着往鹏城赶了。这一路上,柳凤寒的面色都很是不好,往日里嬉笑怒骂,总是会想着怪主意逗周如水。却到了如今,全是沉下了性子。偶尔看他,不是闭目养神,便是盯着某处抿唇不动。再有时,就是独坐在高处,叼着根草叶,抬起食指搓着鼻尖,动作间十足的随意轻佻,眉宇神色间却是沉重至极。也不知到底在想些甚么,又到底是遇着了怎样头痛的难事。
见他如此,周如水也猜着他被魏军仓皇夺走的怕不是一般的货物,这么一想,便就对他十足的担忧。这日,便趁着在驿站整顿,再见着四下无人,就走近他,十分直白地低问他道:“我听闻,你们徽歙人远贾他乡,求食于四方,最看重的便是信守承诺。如今这批货物丢失可是棘手?是会误了期限?还是十足的贵重?我看你这几日十分的神色不宁,几日之间,倒似是老了几岁似的。”
彼时,山间的清风刮的草地上的嫩苗摇摆飘荡,周如水的声音十分的清脆,却又含着真真的关切之情。
柳凤寒因着她的话自思绪中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看向周如水,对上她春水一般一清到底的眼睛,撇了撇嘴,终于一笑,含含糊糊道:“凡事多为生活所迫,我如今愁绪在怀,只全因命运驱使罢了。”说这话时,他的神色十分的冷淡,似是看透了,又似是看不透。
见此,周如水挑挑眉,暗暗忖道,这柳凤寒怕是真真遇着了为难了。
这么一想,没来由地,她便抬指轻轻戳了戳他眉间的红痣,勾着蠢,好心嗔他道:“做甚么蹙眉?忒的难看。”说着,便就在柳枝飘摇之中,朝他扬唇一笑,毫不吝啬地继续说道:“我不是喝了你的酒么?那便以这回的货价还你的酒钱如何?如此我可扔了些阿堵物,你也可解千愁,实是一举两得,你我共庆。”
她说的随意,话中却全是认真,未有半分的为难。
闻言,柳凤寒挑眉看她,俊美的脸庞甚至有一瞬的僵住。须臾,他摇了摇头,沙哑着嗓门说道:“当日我要做你的面首,你可是拒了。如今这烂摊子,便由不得你替我来收了。更何况,你不是不愿回琅琊王家,也不愿回宫么?如此,为了我回去又算甚么?难不成我一小友有难,你便可不惜更改初衷?”~
他这话是真真落在了点上,周如水的俸禄不低,往日里她也不是骄奢之人,真要财宝金银,她的府库之中全不会少。难的便是,她躲了这么些时日,若真要去取金银,难不得就要回琅琊王府或是回宫,却这一切,全是她近来最最排斥的。
然,为了柳凤寒,她也确实甘愿。
只是不待她点头,柳凤寒便挥了挥手,仰头看天,不听她言,忽然,自顾自地感慨说道:“天下熙熙,豺狼遍地,饱暖人所共羡,何况富贵?我啊,自小穷怕了,才会被富贵迷了眼,才会陷入这万难之中。”
这话实在毫无缘由,周如水听着也是懵里懵懂,她清澈的目光在他心事沉沉的面上略略一瞟,也知,他这态度,怕是绝不会收下她的银子的。便只好另辟蹊径,寻思着问他:“那货物十有八九是追不回了,更那些个伙计若还有命,此刻也该返城才是。却我昨夜听你道仍要出城?是为何故?”
她就在他身侧这么问他,身姿婀娜,双眸如水,心思灵透,直是令人难言的美丽摄人。
柳凤寒不觉便盯着她出了会神,旋即,扔了手边一直捏着的嫩叶,嘴角向下一扯,冷哼道:“是去寻信,货丢了也罢,人亡了也罢,信总会留的。我总得弄清这货到底是被谁给夺了。不然,这日日都会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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