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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夜间想了一些事情,脑子很『乱』,直到凌晨才睡着。罗玲那一天在茅屋中的密谈让我从头思虑了一遍,从那个消逝的老红军到罗玲的母亲,到我饱受磨难含冤而亡的父亲,最后就一直在想我们那座茅屋,想那棵大李子树。母亲和外祖母闪闪烁烁的目光还在眼前,那是她们惧怕在我面前提到父亲。父亲就在南部那一溜黛蓝『色』的山影里,在那里服没有尽头的苦役。我们家里也生过与罗玲家里相似的一幕母亲拿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他就是我的父亲。何等英俊啊。炯炯有神的眼睛,笔挺的衣服,浓……是的,含冤而亡的父辈个个如此。就因为他们的心灵和面容同样地美好,所以才会遭到同类的嫉恨,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这一夜我在想这片田园它远离城区闹市,靠近一片荒原,可是仍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隐匿和然——令我惊讶的是不止一个人在注视和窥测,在用心揣『摸』……罗玲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借一个机会闯入了园子。她托出了心中的秘密,这种信赖仅仅源于一种最基本的判断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会忘掉蒙冤的父亲。她是对的。
直到午夜两点我还在想另一片园子那个孤老太太。她阴沉的面容如在眼前。许久以来,直到今夜,我只能将其看成一个异数,而难以把她与一位资历深长的女革命者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她也是一个早就脱队的人,一个沉沦于生活底层的糟糕女人。罗玲说到的那位老场长与这个女人的神秘交往,还有太史的行迹和反常表现,我宁可相信是罗玲的某种“过度诠释”。
也许这个老人身上真的携带了或多或少的秘密,不过经过了极其漫长的历史烟尘,岁月的销蚀和湮灭,而今还会有多大的价值可言?
我知道,看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过分地注重外表,也就是说不能犯“以貌取人”的错误,但我们面前的这位老太婆也大可不必被神话,那样就太不着边际了。
这样想着,整整多半夜都不能摆脱她的影子。后来总算睡着了,梦中出现了一个温煦美丽的面容一个似曾相识的女『性』,她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我入睡。我在她目光抚慰下终于越睡越沉,直到黎明的来临。第一束霞光投在我的脸上时,我仍然眯着眼睛。梦中的那个形象开始浮现出来,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她正是肖潇啊!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多么渴望一个人的帮助,每当我处于紊『乱』和焦虑的时刻,她的话语和神『色』总能使我一点点平静下来。有时不过是寥寥数语,对我来说却无法替代,无法言喻。
这个秋天啊,我一贯厌恶的伤感还有软弱,原来一直潜伏在四周,它们正伺机袭向我……上午八九点钟,我在屋子里待不下,就去园子里走了一会儿。斑虎跟了几步,但它也许觉得这时候我只想一人独处,就很快止住了步子。它看着我一直往前,在园门那儿略一耽搁,继续往西走下去——那是园艺场的方向。
这是一个星期天,像过去一样,肖潇待在自己的宿舍里。她那个纤尘不染的小屋子我以前只拜访过一次。这次提前连个招呼都没有打就来了,进门后才觉得有点突兀。她却一如既往,高兴地招呼我坐下,然后端来了一杯碧螺春茶。
淡淡的茶香环绕着我们。这里可真安静。多么好啊,安静与青春,此刻一块儿驻留在这个房间里了。我现她的脸『色』那么红润,一丝微笑漾在了嘴角。她喝茶,话很少,闪闪动人的眸子时不时地扫过来一次,让人感到一种轻灼。是的,我试过多次,想在她的面前安然自如地坐一会儿,或者交谈什么,总是很难,好像越来越难。以前,我是指半年之前,似乎还能够做到……现在就困难了,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回避着她。但这样做的结果反而加剧了目前的情状。无所不在的强的磁力线渐渐穿越了从园艺场到葡萄园的这段距离——即便是在那个茅屋里,也仍然可以感受到一些铁屑在可怜巴巴地颤抖。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它出现了。虽然这是人类当中最古老的一些问题,但它一旦出现了就变得刻不容缓,需要一个人拿出极大的精力以至于智慧,才能够妥善处理。一个人即使有再高的知识与文化修养,似乎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未必就能够利落痛快地解决这类问题。总之它非常复杂。
直爽一点说,我在这个平原上真的遇到了棘手的一个问题——今天,我不得不花上上午的一整段时间来到这里,就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了。我甚至相信,这个时刻这间小屋里的奇特氛围,在她来说也会感受得到的。但我们都保持了足够的矜持,这是必需的。
我们没有多少话。因为对于我和她这样的人来说,这个时刻都需要谨言慎行。要知道这时候的莽撞,这种年轻人常犯的错误,对于一个四十甚至五十多岁的人来说,也并不罕见。经验和实例都会告诉我们,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在这种时候,处理问题的能力也并不比一个少年好到哪里去——非但不够利索,而且还会哆哆嗦嗦『乱』上加『乱』。可见这就是我们人生所要克服的诸多难题之一,它很难办,它十分艰巨。
总之我在喝茶的时候显得拘谨有余,小心翼翼的,以至于最后不得不由对方主动打破这种僵僵的局面
“天很快就要凉了……”
“是啊,”我抬头看看她,目光在她藕荷『色』的外套上停留了一会儿,“这里的冬天也很好,在海滩上踏雪,那是一种享受……”
“今年冬天我想学学那个孤老太太,在炉子上煎一种老茶。”她笑眯眯地说,眼睛并不看我。
“『毛』玉……”我一触到这个名字就仿佛注入了一种清醒剂似的,马上从眼前的气氛中挣脱出来。我眼前又闪过了那个女人头上的黑呢帽,帽檐下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我又在想罗玲关于她的一席话。
“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这比闷在屋里好吧?”肖潇突然说。
这样的提议恰好也是我想说的。是的,一出门我们两个人都会放松许多,而在这里就不成。这里太别扭了,手心里老要出汗,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成。我们已经成为不宜于过多地待在屋里的那种男人和女人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又有了一种暗自高兴的劲头儿。好嘛,要犯一般人常犯的那种错误了,我们当然需要彼此提防着点儿。如果某种边界掌握得火候恰当,那也是很好的一种关系。但愿如此。
三
我们通常总是一出园艺场的大门就往北,因为那是大海的方向。这次也不例外,我们很快就走到了海边。在秋风里起起落落的海鸥让我们注视了很久。更远处,茫海里有一层雾幔,这使我们很难望到往常那两个岛屿。在上午十点强烈的海边光线下,她的头闪『射』出淡淡的紫『色』,眼睛则是更深的紫褐『色』。海风吹拂着她。当她一转脸现了我的目光时,立刻侧开身子移动两步,说“海鸥的叫声,听,婴儿似的……”
我们沿着海岸往西走了一两公里,然后再折向南。不一会儿那个黑乎乎的园子就出现了,它洗得白白的海草屋顶从这里看去可真美啊。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打量对方,一直迎着它走去。肖潇问“你说这个荒了多半的园子,怎么就不好好打理一下呢?”我摇摇头“大概年纪太大的人就这样吧,没心没绪的。”“这个园子有多久了?”这倒是一个新问题,它真的让我无法回答——由于它一直存在那儿,所以我相信所有人都忽略了它存在的时间。但按小时候的记忆,我想它出现的年代起码要远早于旁边这座园艺场。当我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时,肖潇马上惊讶地说了一声“啊,也是的,瞧那些葡萄树吧,多老了啊!”
在木栅栏那儿,像上次一样,那只叫老杆儿的大黑花猫见了我们,马上一个弹跳回屋去了。我想它的作用大概也相当于一只狗吧。
进门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原来是老太太已经抱起了她的大猫,眯着双眼在炕上摇晃身子。我们站在炕边刚要开口,她就拦在我们前边说了“噢,又领了大闺女来了!”这个称谓让我高兴,肖潇也觉得有趣。老太太还是闭着眼睛说下去“你们园子里上好的大闺女真多,一个赛似一个,都长得水灵灵嫩葱一样,馋死小伙子不偿命啊!”她睁开眼瞥瞥我,咧着打破碗花似的嘴巴“你馋不馋呀?嗯?”
“我嘛,我们现在最想听的,就是一些战斗故事,是你当年亲身经历的那些事儿……”我灵机一动,接答了一句。
『毛』玉把怀中的老杆儿推到了炕上,骂了句“妈拉个巴子!”
肖潇还以为是我惹着了她,吓得瞥瞥我。
老人接上骂“这老杆儿越来越没正形儿,在我怀里放屁,臭死我了。唉,它年纪大了,收不住腚了。”
“收不住腚”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笑起来。我小心地观察了一下肖潇,怕这种过分粗俗的幽默让她一时难以习惯。我倒希望她能对这些生活底层的东西习以为常,那将使我们之间的交谈相应地轻松一些。我不喜欢粗俗,可也讨厌过分的书呆子气。『毛』玉正眼儿看了看肖潇,抹抹鼻子说“大闺女『奶』儿不小。”
这一次肖潇终于难以招架了。她马上转身,拉出一副要走的架势。谁知老太太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紧接着又说“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比你小多了——那会儿就参加了革命。咱双手都会使枪。”她瞪起大眼,把头上的黑呢绒帽啪地扔到一边,紧接着一个后仰躺在炕上,双腿举起很高,飞快地在炕上打了两个滚,两腿随之绞剪了一下,腰部挺起又落下,两手做成枪状,交互挥舞,嘴里出“啪啪、啪啪”的声音——然后又一个鲤鱼打挺儿蹲了,端坐炕上。
整个过程突然而迅,前后也不过一两分钟。我被吸引住了,愣怔怔地看着。肖潇也满脸惊愕。再看老太太,脸不变『色』心不跳,心定气闲,只是重新眯上了眼睛,收收衣襟,更紧地把老杆儿抱在了怀里。
我还没有从一场惊讶中反应过来,开口时竟有些口吃“您老这、这是武功还是……”
“都不算,不过打仗时用得着,这叫‘就地十八滚’。”
肖潇看看我,嘴里出“啊”的一声叹息。
老太太这才将目光转向她“不过我这人没有常『性』儿,贪玩哩,见了好小伙儿就忍不住往上凑合,从来不管什么名声——名声都是害人的东西,说到底都是害人的东西。我在这些方面不客气说,可有不少高招儿。海滩上有些中『药』材,嚼巴嚼巴吃下也就不会有身孕了——要知道战争年代怀了孩子可就糟了,那时要身子利索……就因为太贪玩了,在队伍里干不长,队伍里‘同志’来‘同志’去的,规矩太多了。那不是人遭的罪,我就开溜了。第一站就是这里,这个园子……”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这里?从那时起你就住到了这里?”
“是啊!我要从队伍上离开,战友不让啊!他们舍不得啊,疯一样留啊。长也找我——长找起人来更凶!长一个个狼吞虎咽的,说‘快找找快找找’,下边的人还不拼了老命来喊咱啊!可我一跑开他们就找不到了,我藏哩,藏在这个园子里——有一个好男人把咱窝藏了。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后来四下村子传得神乎乎的武功师傅。他是南方人,大名山响的‘筋经门派’,是他们的人。其实他和我一样,也是受不了那个门里忒多的规矩,犯了大忌才跑到这儿,种了这片园子躲藏的。就这样,俺俩是同病相怜吧,他先是藏下了俺,再后来就要下了俺——本来人家是不沾女『色』的人,你想想练那样功法的人只会躲着女人——可谁让他遇上了咱哩?咱当年身上那股风『骚』气顶风也臭十万八千里,他抵挡不住哩!就这样,俺俩还是结成了夫妻……”
肖潇和我都听出了神。这会儿肖潇问一句“你男人呢?”
老太太扭一下老杆儿的鼻子“死了个熊的!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我那男人是个好样的,要不怎么死得早呢。那些祸害我男人的,个个都得下地狱!我有一天见了他们,会把他们活皮儿撕了!我最后喜欢上的这个人啊,跟你俩说吧,那是男人中的尖儿!”
老太太说到这里像是突然觉了什么,立刻把嘴巴收束一下,然后不吱一声。
“说呀,你说呀!”我催促她。
她哼哼着,斜视着,使劲咬着嘴唇,像是下定决心不再吐声。
我和肖潇待下去,还想听点儿什么,可对方就是不再开口。她后来干脆把下巴偎到了那只大猫头上,与它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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