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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的城市》
一
从农场回来,我几乎没有耐心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也无心做任何事情。北方之行简直是一次出乎意料的遭遇,它在短时间内把这么多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心中,让人实在无法忍受;我难以沉默,可又无处诉说。我待在家里、上班,想的往往都是同一件事情。我把寻找林蕖未果以及他的女秘书如何回应,都如数告诉了吕擎。吕擎笑了,继而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他马上拨通了几个电话,最后真的响起了那个女秘书的声音。吕擎哦了一声,敷衍几句放下话筒。他说“嗯……”接下去就不愿说什么了。本来我还想谈更多的事情,包括那个农场,但这会儿只好作罢。
从吕擎那儿出来天还没有黑,我晃晃『荡』『荡』往前,又走到了离家不远的那所学校旁边,一抬头就瞥见了那个不太起眼的院落。哦,阿蕴庄。我几乎没怎么思考,径直走了进去。这会儿正是忙碌热闹的时刻,一些小姐正描眉画眼,打扮一新,铆足了劲儿准备迎接客人。这个时候要找6阿果真不容易,穿制服的保安好歹才算拨通了她的对讲机,说了几句然后交给我。我根本不会用,保安有些烦。6阿果口气冷淡,大概我来得不是时候。但她让我待在原地不动,一会儿有个小姐派人送来了房间的钥匙,说让我等她。
还是她的办公室兼住所,上次来过的地方。等人时我留意了一下房间,现了那个晚上没有看到的东西挂在墙上的军刀、骇人的面具和大团的棕『色』假;两个扭在一起的『裸』体男女雕塑,动作猥亵……我也许早点儿离开更好,但掂了掂手里的钥匙,还是耽搁下来。她很快回来了,怒冲冲地,进门就说“最难办的就是新手……”这样嚷过之后立刻抱歉地笑笑,拍拍我,“对不起老伙计,这不关咱的事。”她咕咕喝了几口冰箱里的东西,又点上烟。我的目光扫过军刀之类,她马上笑眯眯地凑上来“噢,有人喜欢它……他愿意戴上面具玩,喝茶聊天。过腻了嘛,和我一样。”“他是谁?”她马上板起脸“这就不能告诉你了,不该问的最好别问。”但我忍不住好奇,想起了什么,直接问道“你不姓6嘛,为什么叫这个名?”她好像胸部不太舒服,『揉』着『乳』部,“人这一辈子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谁也管不着”。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林蕖。我担心上次她说到的穆老板也不过是随意取下的名字。我故意谈到了这个人。她大口吸烟“你真了不起,瞥一下就对上了眼。那真是个大怪人,胃口不小。能整夜喝酒,三五个小姐都陪不下来。”“一个流氓。”6阿果大笑“这你就错了,在阿蕴庄你找高官和大款有的是,要找个流氓就难了,这里可没有那东西。”“那他们是什么?”“老熟人。”“相互熟悉?”6阿果加重语气“不是那个意思。是成熟了、熟透了的人。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般人比起他们不过是些小学生、嫩『毛』。”我思忖着,忍不住说“还是一些酒囊饭袋吧。”“那你错了。比如老穆,论学问至少顶你十个——也许还不止呢!你要和他在一块儿,保准再也狂不起来,服服帖帖……”
我没有接茬儿,只想林蕖。那也是一个学贯中西的人物。不过他更是一个感时忧世的壮怀激烈之士,目光所盯之处尽是无底的深邃。我想歪了,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穆老板的生意做到了国外,南北都有他的企业和公司,身价至少几十亿吧。”她说着一仰脸,“想不想那样?”
我所知道的林蕖也是一个亿万富翁,而且这还是以前、没有女秘书之前的事。有了女秘书就不同了,这好像也是一个新的指标吧。
“想不想那样?”她上上下下端量我,又一次问,提高了声音。
我的脸一下涨得痛。我突然明白“那样”指的是什么。我看看她,现这双眼睛『淫』『荡』而平静。我心里憋了一句可怕的话,但总算没有说出。
“那就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我说过了,这里你随便来,只要嘴巴管得住!”她叹息,『揉』着『乳』房。
我该离开了。她又提议去年轻的收藏家那儿,我拒绝了。“收藏其实也是投资——还有更大的用处;穆老板也是合伙人……”她跟在身后咕咕哝哝。不知为什么,她一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有些异样的感觉。『摸』黑走出楼梯时,她伏在我的颈上咬了一下,轻轻地咬。她把我沾湿了。混合在这个夜晚的,除了干草味儿还有其他,那是『逼』人的血腥气——它们来自我不久前见过的一间黑屋,黑屋墙上的暗紫『色』……这气味让我心里装进了一团火『药』,让我恨不得今夜就去那个城市,去找那个老讲师,再次开始我们的彻夜长谈。
三天之后,我真的去了……
老讲师的胡子好像更黑更长了,漠然地看着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站在面前,好像把我以及上次所谈的事情全都忘了。
我只得把那个记得满满的笔记本推到了他的面前。我相信他只要轻轻瞥一眼,就能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他拿起来翻着,好像只是粗粗地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我觉得他在翻动时,更感兴趣的是我写在笔记本右边的那些话——一些芜杂的、痛苦的慨叹。
“老师……”
老讲师搓着胡子,好像还做了个鬼脸“你不过是刚刚知道了一个柏老。那时候这样的人多了,你如果再见一些,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牢『骚』了。”
“牢『骚』?”我直盯盯地望向他。
他苦笑了一下“都怨我那天喝多了酒,起了豪气——无用的豪气啊,人都是被这些无用的豪气给毁掉了。小伙子,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好好保护你自己、你的家里人,冬天把小窝弄暖和点儿,夏天也别中暑,高兴了就喝点儿酒,做点儿爱做的事情,这比什么都好……”
他扳着手指,咳着“你看我都到了退休的年龄,才是个副教授。为什么?就因为得罪了上边的柏老,他像块石板一样压在了头顶。那可不是一般的石头,那是花岗岩呢。死在农场的口吃老教授不是别人,他就是我的老师,你这回该知道了,他连一撮骨灰都没留下。我这辈子嘛,什么都经历了,所以也不想再折腾了,因为折腾没用。再说人这一辈子啊,也就那么回事。算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够了。”
老教授是他的老师,这让我有点儿不敢相信……我愣愣地望向他,那目光分明在问那你就能忍下来?
老讲师垂下了眼睛,又像一开始那样搓『揉』胡子“当然……我说了,再折腾已经没用了,没用了……”
“为什么就没用?”
他不愿讲下去。我的手指骨节握得咔咔响……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你如果早一些“豪气”,比如说为自己的老师拍案而起,一切大概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们其实是恐惧得过分了,这也太窝囊了一点儿。我说到这儿悲从心来,因为又想起了自己在o3所里的遭遇、我的第一个导师的死。毫不夸张地说,也是像柏老那样的人害死了我的导师。我愤愤地说今天不仅是你,还有农场的那两个老人,都是难得的证人。我们该揭『露』这个道貌岸然的院长,要告诉大家昨天是怎么一回事、谁的手上沾了多少血。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农场的那两个老人,还有其他的目击者,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我们想找他们站出来说点儿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伙子,你让我想想吧。不过下次你最好带一瓶好酒给我,我喝了酒也许能做点儿什么。人到了这把年纪火气小了,他要借借酒力呀……”
我们分手了。
剩下的时间里做点儿什么?就在这座城市里散漫下去吗?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没有时间,或许是眼下的时间又太多——我既不能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玩好几天,又不愿即刻离开。我渐渐感到这座城市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和磁『性』,它使我不能挣脱。
这里的街道、建筑,一切是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它是在我的人生道路生重要转折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一座城市,对我来说,它的那种巨大的欣喜感和陌生感一生都难以消失。它同时给我带来了多么巨大的感激,这种感激会温柔着我,让我享用一生。
我毕竟在这座城市待了四年,许多地方都烂熟于心。在我眼里,那经过精心粉饰的街面掩不住背后小巷的粗陋,我透过它一眼就能望到那片低矮的屋顶、贫寒的门楣……一个又一个拥挤的空间,被分成的小格子——这儿仍然是我们人人熟知的那种城市蜂巢。那些吵吵闹闹的市场,高大的法桐树,雨天里闪亮的柏油路,吱啦吱啦的车轮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还有刹车声、排气管喷出的烟气,随处都能唤起当年的感觉,引出一阵阵回忆。
这一切都联结着那个微黑的姑娘的笑容。
二
多少年了啊,我离开了她就再也没有返回一次……可是今天,当我冷静下来时,回顾自己无数次的出差、长长短短的跋涉,不由得有些暗自惊讶如果沿着我的步履在地图上描画出一道道踪迹,那么它们就像一团缠裹的线团,线团的内核就包裹了这座城市……这真像一条条神秘难测的、难以解脱的命运的曲线……
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听着自己的足音,却仍然无法忘记那个口吃老教授,特别是那个跪着死去的少『妇』……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躲闪。因为他们的命运与这座城市紧密相连,他们的魂灵肯定也会在这儿出没……
时间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么久,我已不是当年那种容易冲动的『毛』头小伙子,而是饱受摧折的中年了。可是连我自己都时时吃惊的是,我的心头仍旧存有灼热烫人的一块,就是它常常让我难以忍受。我总是要倾尽全力去遏制它,直到心口疼痛起来……这时我就大口呼气。怎么办呢?我问着自己,也问这座城市……时间把一切都带走了,带走了一些人热恋时的冲动、感激,也带走了另一些人无数的屈辱和不幸,带走了那么多的误解、偏激、丑恶、污秽的脓血。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怯懦的人、一些无耻的人和一些特别软弱、像小鸡一样团团绒绒、笑模笑样和温柔可爱的东西。他们分别是女人、男人、老人和少年,是留了背头、这时候或许已经变得满头皆白的所谓的学者——他们当中就有一个叼着烟斗,手执拐杖,动不动要出席最体面的会议,与有身份的人握手寒暄;这些家伙就是这个城市里毫不含糊的名流,而且看上去很可能个个长寿……那么由谁去追究昨天?由谁去追根问底?
这座城市遗留下来的一笔遗产太丰厚了,简直堆积如山,它极有可能属于后来人;当然,这一切也许会白白流走。但我仍希望它会变成真正的财富——如果我们还不太健忘的话,如果我们还多少有些勇气,愿意探寻、愿意正视真实的话,如果我们还始终能保有一个儿童般的热心和好奇、纯洁和忠诚的话。
我在这座城市里徘徊,久久不忍离去。走在这长长的街巷上,有时真的需要用力忍住……最后总算安定了一下自己,先后找到了一些当年的同学和朋友。见到他们,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最急于做些什么了,明白了自己一再待下去的理由。我想知道那个肤『色』微黑的姑娘她的生活,她的现在……无可奈何地消磨时间,心里却藏了一个热望。我和同学朋友们一块儿到郊区的山上去看那些名胜古迹。那儿照例有一些佛像、古树、寺庙,山石上照例刻着什么“曲径通幽”、“一线天”、“回马岭”之类的文字。可见到处都差不多,人们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词儿,大家都无一例外地丧失了创造和想象的能力,无法给自己看到的这一切重新命名……我们一块儿郊游、饮酒,谈那一段永远值得留恋的生活。当然,我们也谈到了爱情。
这些朋友当中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与柏慧的详细情况,所以他们并没有谈起她。原来每个人在校时都有自己的一段隐秘生活,只是到了重新聚的时候才勇于把这一切谈出来,抖搂一下心中积聚的渴望。我却说不出什么,一句也说不出。
有一个人终于提到了柏慧,他喝醉了之后悄声告诉我他心中有一个永远忘不了的人,她就是——柏慧。
我的心头强烈地一动。我有些失态地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她,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我知道如果走近了,只会遭到她的拒绝……我就这样,让她生活在我的想象里好了。我从来没有走近她。她大概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一个人总在思念她呢!”
“……现在还是——这样吗?”
他点点头。
我现他的眼睛由于饮酒充血,眼白都红了。他因为要忍住什么而用力地把上唇绷紧。他说“我现在有了孩子,我们的家庭应该说非常幸福,这我还要感谢柏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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