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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来o3所的那个春天,一个上午,我在一阵阵浓郁的丁香花气息中窘了半天,几乎慌得说不出一个字。对面是一个故作高深的小姑娘,叫苏圆,比我小多了,可是模样很肃穆。她的黑框眼镜加重了这种感觉。当时我没有爱人,心中的渴望有时十分强烈。她的美丽太显而易见了,但我不敢肯定她应该属于哪一类人。苏圆背着手站在写字台前,我并不知道她背着的手中还拿了一份要命的表格。她客气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询问了一下我对新的环境新的工作的看法等等,轻轻添上几句鼓励,然后就放下了那份表格。
我的脸可能变得蜡黄,心跳加快了。心跳别人是看不见的。
开始了。从今以后我将有填不完的表格。那上面有关于母亲、父亲……要一一填上去。我的手没法不颤抖着,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也不愿亲手写下对父亲、对其他亲人的污辱。我的声音像蚊虫一样小好吧,我将按时交给你……
苏圆一转身——我注意到她穿了裙子。这个城市里比较像样的姑娘总是巴早不巴晚地穿上裙子,呢裙。她的那两条笔直、丰腴的腿,与阵阵浓烈的丁香混在了一起。楼下有两排茂盛到极点的丁香花。这种花可爱、『迷』人,让人冲动又仿佛预示了某种不祥。我记得在大学时,我就是在丁香花下经历了可怕的失败——那种正常人会记上一生的失败。我不是被谁遗弃,而是可怕的失败,是打击。苏圆多好,如果她不是拿表格的姑娘就好了。
她转身时就是一跳。这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多了。她需要别人爱吗?这不是非常简单吗?她是怎么了?她什么也不懂吗?
我把那份表格放在抽屉里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深夜,我把它填好。从此我开始了忐忑不安,不知该交出还是撕掉——我知道撕掉后苏圆可以重新给我一张。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填过了。如果不是这样,我将难以忍受。
可是这样做过之后,我仍然难以忍受。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所长裴济叫我去一下。开始了。我嗅着越开越浓的丁香,心想我多么不幸,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都一古脑儿交给了我。我用力地忍着,睁着一双圆亮的眼睛走进了裴济的办公室。他像很多大人物一样,设法弄了两大间铺了地毯的办公室,身后是一排棕红『色』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写字台也大,上面有淡灰『色』的按键电话和一架地球仪。我知道他会问什么……一个小姑娘,约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所长,小声说了一句。所长点点头,她又离去。我们所里美丽的姑娘可真多,那个比她更美的小家伙就负责掌管人事档案嘛。我的思绪一转到这上边就要『毛』。
“小宁同志……”
所长咳着,伸手搔着背头——又是背头。我从上学之后就对背头有些怵。我们的那个院长也是留了这样的型。“来所里好久了,哦哦,适应吗?我们该谈谈了……很忙。你怎么站着?坐嘛。”
我坐下。有人——不知是谁,把一杯散着丁香味的茶放在我旁边。我躲闪着腾起的水汽。
“所里早该添些新生力量了。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一九七七年入校的?好,这一茬学生很重要。过去进这个所起码要是研究生。现在是缺人的时候。百废待兴呀。”
没有我担心的内容,但要慢慢来。我的心悬着,我甚至都能感到它悬起的高度。
“你是哪里人哪?哦哦,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今年……”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心咚咚一阵狂跳。我咽了一下,牙关不由得咬紧了。有什么顺着际渗出。我像军人一样挺直了上身,生涩而准确地回答“我来自那个半岛,先在平原,后来在南部山区生活过一段;入校是从山区走的,毕业来到这里工作……”
我在不知不觉中回避了关于“父亲”的那一问。我希望我会成功。
“哦哦,好的好的。那是个很富庶的地方嘛。那里在战争年代很有一阵子争夺呢。我们流血不少。说起来也巧,我年轻时候就在那一带活动过,当时还是个小鬼,当通信员……哈哈。很想再去看看。这回不行了。”
他竟然在那儿当过“通信员”。这一过折我大概再也不会忘记。一种巨大的好奇在心中涌动,它几次让我开口询问,但我用力忍着。
接着才是这次谈话的核心内容。原来半岛地区要搞中外联合开,其中的重点工程就位于那片平原和山区北部丘陵。这个规划的先期勘察水文地质评估等等事项极为复杂,专门成立一个工作队,计划尽快拿出一个评估报告。工作队的负责人由副所长担任,所里抽调三五个……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显然是这三五个中的一个。
离开所长办公室我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仔细想了想,记起裴济的眼睛很特别,好像散着陶瓷的光泽……但他的视力显然是正常的。这种眼睛我从未见过。在二楼楼梯口又遇到了那个附在所长耳朵旁说话的小姑娘,她手里正拿着一条打字纸,带边孔的。这一下我明白了,她是『操』作微机的。我们俩迎了个正面,她平平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心里想起码有一段时间要在副所长领导下工作了。
那个人的年纪比所长略小,叫朱亚,脸『色』青,看上去严肃到了极点。可是与人搭话时才『露』出本相和蔼极了,似乎还有一丝莫名的羞涩。我来后不久就从苏圆嘴里听说,这个人有点怪,学问不错,但爱好太广泛了,业余喜欢写点歌子。最后这点“业余”却使我有忍不住的惊喜,我大声问“写歌?”
“写歌——怎么了?”
苏圆睁大的眼睛真美。那是因为她长了稍长一些的内眼角。仅仅从形式本身看,我是非常容易喜欢一种事物……然而当一种形式深深地刺疼了一个内容,比如她竟负责保管和翻阅别人的家族表格和……我这会儿不想回答她了。我也没有承认自己已经偷偷地写了好几年歌子。
这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脑子被记忆的流水磨得烫。这个时候如果爬起来写歌一定能文思泉涌。我想得更多的倒是在丁香树下吻那个内眼角很长的姑娘。那样的情景专门折磨我这样的好人。我们没有成,这可不怨我。她只是好好地、尽心尽意地吻过我,我这就欠了她一辈子的情。俺是从大山里钻出来的野娃,草屑子挂在衣领中头间,脚上老皮如铁似钢,粗话挂在嘴上,好心揣在怀里,那种脾气心『性』都是乡间的大爷大娘给的,能坏到哪里去?你亲俺搂俺最后还用三句半外语打俺,不觉得亏心吗?她说一点也不亏,就算你真是一个野人,也从山里钻出来了,今后该着过另一种生活……我们的分手是必然的。分手时我找了个托词。她伤害了我还不知道。她不停地问你父亲你父亲?!
我轻轻地、迅捷地跑开了……可是这个夜晚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你。
六
我们这个队就这样下去了。十四五个人,有三分之一是我们所的。朱亚是头儿。他的副手是所里一个副研究员,叫黄湘,长得个子不算矮,脖子特别长,无论进行什么『性』质的谈话,三五句之后就开始激动。他极少提到朱亚的名字。朱队长刚刚从医院里出来,胃病很重,随身带了那么多『药』。但我一开始就能感到他远远伸来的关切之手。他告诉我干了这一行免不了要往野地里跑,那么胃就可能是个薄弱环节。
日思夜想的山区和平原,我在心里早把它磨得炽热闪亮了。我不信这队伍中有谁比我更熟悉这一带,这儿的一河一山一草都时刻装在我心中。迎接我们的是春天,富饶的半岛地带真是好好地炫耀了一下自己到处是绿『色』,是在阳光下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变淡的墨绿或嫩青。那在山野间活动的穿红『色』衣服、扎彩『色』头巾的姑娘,真是自然而然地入画,显得鲜亮动人。牛羊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新奇而善意地抬头看着所有进入这个地区的行人和车辆。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花朵绽开了,它们成一簇拥挤在那儿,让你想起初升的几颗大星。风的气味与任何地方都迥然不同,它又浓又厚又鲜又凉,像是穿越了大片的香艾奔到我面前的。
火车一爬上鼋山山脉天就亮了,头儿的身影出现在车内窄窄的通道上。他费力地望着窗外,眯了眯眼。他竟然不懂得激动。我借着早晨的光线稍稍注意了一下,现他的脸『色』青得可怕。显然夜里他没有睡好。突然他嘴里轻轻『吟』哦了几句,又眯了眯眼,回到座位上去了。
黄湘起得更早,他坐在车厢的尽头。那儿离卫生间已经不远了,他正与一个陌生的女人谈话,早就激动了。女人脸『色』黄,脸型也很长,不过那双眼睛充满了微笑。黄湘现我出现在车窗前就过来了。他小声问我“看到刚才那个女人了吗?很厉害呢。”我问“怎么了?”“『射』箭运动员!当然,早就退役了,现在当记者了。不过她身上仍然有其职业特点。她说话有一股帅劲儿,很利索。”
黄湘抬眼寻找朱亚。我随着他的目光转过脸时,朱亚已经快跨进洗手间了。他的背弓得可真厉害。“痨病秧子!”黄湘说。我觉得朱亚真可怜。我说“这次带队真不该他来,身体……”黄湘马上激动了“在其位谋其政嘛,谁叫他是副所长!”
我再不说了。我什么也不懂。
我的平原!春风『荡』起的层层麦浪溅着飞着,那一只只燕子如同海中鸥鸟,叫着上下翻腾。春天让人愉快的热闹劲儿有几分起码是被燕子给搞起来的。我心目中燕子是过早地穿上了呢裙、只图美丽而不畏寒冷的小姑娘,少不更事,有几分娇憨,脸『色』黄黄的。看到这片平原我就想苏圆来队里走一趟就阔了。我知道我瞄上苏圆了。我承认,即便是一个不太浅薄、颇有阅历的大龄青年,也还是容易瞄上一个姑娘,这条件要的还是方便。我经历的事情可不少,像刚才火车呼哧呼哧攀上的那座大山,我十几岁就一个人在里面混,遇到的各种事儿可以写成十二卷长长的回忆录,其中应有尽有。我的志向、奇怪的眼神、难缠的劲儿、正直和阴郁、撒泼和不屈,还有从头梢传到脚后跟的过电一般的渴念,都是在这座大山的褶缝里生成的。父母不要我了,准确点说是父亲不要我了,我就一个人被拉着赶着来了。一过就是那么多年,再加上一段可怕的海边童年……世道啊,你『逼』我吧,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很谦逊也很单纯,我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可是啊,狗东西千万不要惹火了我。我一看到这片山、平原,一想起父亲母亲还有……我就来了火气。这火气是野火,是像大海卷波一样一边烧一边往前卷动的红火,可以给大面积的土地上留下灰烬。
我知道这片平原东西有三百多公里,南北约一百五十公里,是个不规则的椭圆。西北端就是那个滨海城市,那里有我们家一个很大的窝,后来我们又被人从窝里揪出来。那个窝现在边缘破损,里面一点热气都没有了。窝里溅满了血。奇怪的是还有人喜欢那个窝——它从那会儿到现在一直有人占着。其实破损的窝一点儿也不舒服。大概新的主人是要感受某种流失之后仅存的一点余热。那儿能想象昔日的温馨,有极力挽留的一丝虚荣。奇怪极了。时代展到了今天,仍然有人喜欢那东西。
然而它对于我却不知有多么重要。它是我们全部故事的一个汇聚点,就好比一片山峰中最高的山脊。我不知道我母亲在我懂事后的谆谆告诫和嘱托中,包不包括对它的重新据有?如果包括,那么我认为今天看是毫无必要了。时间会改变一些东西的价值,使其增值或贬值。我耿耿于心的,应该是时间难以改变的东西,比如难以抹去的不幸故事,它的真实。还原一个真实永远都是必需的。
当年我们一家从海滨城市撤出来,沿着西部大海边上的丛林中的泥路向西北方走下去,一直走到我梦牵魂绕的另一片丛林……
吃早饭时『射』箭运动员也凑过来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有黄湘的缘故。她的腿很长,从座椅那儿一直伸到饭桌的这方,『露』出穿了长筒皮靴的脚。她用一只小钢勺吃饭,红『色』的小舌头在勺子上绕来绕去。这是她惟一令人神往的地方。她一边吃饭一边与黄湘搭话,鼻音很重,我丝毫也听不出有“几分帅气”。她大概有三十二三岁了,而黄湘已经四十五了。朱亚整个用餐时间一句话也没说。我听到黄湘开始邀请女记者工作之余到我们勘察基地去做客,我们一定欢迎等等,心中略有不安。我想这事儿该由头儿说了算,头儿同意吗?随便让一个人加入到勘察队,况且工作非常紧张,这大概是不合适的。
饭后,我听到黄湘一边擦嘴一边赞扬那个离去的记者,就忍不住说“我们对她又不了解……再说朱队长会批准吗?”黄湘立刻像对待一个凶猛的敌手似的看着我“人家是记者,记者是捏紧了小本子到处走的人——人家能到我们驻地转一转,来个报道,我们花钱还请不来呢!”我再不吭声。我心里明白,那不过是个杂烂小报的记者,而且此行主要是到富裕的半岛地区捞钱拉赞助来了。如今这样的杂牌子小报每一个城市都成打成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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