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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么,家里只有他们是亲人,所以格外亲近。”辛三娘又道,“公子很依恋洛微,天天跟在她后面……说来奇怪,那玉氏虽然是乳母,但人生得美,肌肤雪白,不像岭南人。而且她不但会烹饪,还会弹琴跳舞,谈吐也像是大户人家见过世面的人。她教洛微从小学习音律舞蹈和厨艺,还让她跟着公子读书,每日从早学到晚,洛微若露出疲惫神情或偷空休息,就会受到她斥责……”
蒖蒖讶异道:“她只是乳母,竟敢斥责主人家小娘子?”
辛三娘道:“是呢,我们也觉得奇怪,她管教洛微非常严厉,当着我们面呵斥,背着人有时还会鞭打洛微。有次被公子发现了,护着洛微怒斥玉氏,她才有所收敛。我们觉得她行为过分,多次规劝,她说洛微父母希望她成长为一个既通晓琴棋书画,又会做一手好菜,日后能相夫教子的淑女,自己监督姑娘,是顺应她父母遗愿而为。我们便不好多说什么,倒是公子,很讨厌她,越发与洛微形影不离,保护着洛微,不让玉氏打骂她……后来他们年岁渐长,林家的人都希望公子与洛微能顺理成章地成亲,但玉氏不愿意,管束洛微更加严了,绝不许公子与洛微独处。洛微十八岁那年,官家要选民间女子入宫,玉氏就瞒着我们,悄悄带洛微去应选,选上快走了才告诉我们。公子大哭,恳求洛微留下,洛微虽然不舍,但在玉氏紧盯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叹气。出发那天,玉氏和洛微天还没亮就下山了,想避免公子挽留阻止,但她们走后不久公子就发现了,深秋的黎明,十分寒冷,公子披着件单衣就奔出去追洛微。跑到河边终于追上,公子都抓住洛微的手了,可洛微还是抽出手,决然上船走了。公子一动不动,呆呆地站在河边目送她,直到中午才被我们强拽回去。后来他大病一场,这期间我悄悄把洛微留下的用具什物都处理了,怕他看见触景生情,也不许阿澈他们再提洛微。他病好后也没再问起,但自己画了那幅画,挂在房中终日看着……”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拍拍蒖蒖的手,朝她微笑道:“后来你来了,公子才又有了些生气,会笑了。我想过了这么多年,那些爱慕虚荣的人,多多少少他总会淡忘。洛微已成官家娘子,事实无法改变,他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要你用点心,好生与他相处,他一定会忘记洛微,接纳你的。”
次日晨,辛三娘送蒖蒖到渡口,拉着蒖蒖手反复叮咛:“到了苏州,与公子多玩几天呀,别急着回宫……公子的园子很大,足够你住,可别在外面找客栈了。”
第八章拾一园
赵皑午后在清华阁中饮茶常由凤仙伺候,这日凤仙奉茶具入书房,赵皑略看看,问:“今日不点茶,改煮茶了?”
“是。”凤仙一壁安置茶炉铫子一壁微笑道,“宣义郎从武夷山带了些茗茶献给官家,官家觉得好,便分了几份给诸皇子。这是蒖蒖离京前亲自送来的,还细细教了奴如何掌握烹煮火候。”
赵皑十分诧异:“蒖蒖离京?去哪了?”
“她没与大王说么?”凤仙睁目看向赵皑,旋即说明,“宣义郎辞官要归故里,官家让蒖蒖去寻他,务必要把他劝回来。”
赵皑“啪”地把手中的书抛到案上,蹙眉追问:“官家为何让她去寻?她一个女官,离京去寻访外界男子,成何体统!”
凤仙停下拨茶的手,面朝赵皑,认真作答:“也是机缘巧合。宣义郎林泓,别号问樵先生,也是蒖蒖入宫前教她厨艺的先生。”
凤仙随即把蒖蒖与林泓的渊源述说了一遍,又道:“他们师徒虽然只在问樵驿相处过数月,但论知己之情,未必逊于朝夕相对十数年的同窗好友。人都说宣义郎性情淡泊,可才子疏狂也是难免的。官家或认为,他圣旨都敢不接,大概也只有蒖蒖的话能听进去了。”
那句“在问樵驿相处过数月”如刀锋一般在赵皑心头掠过。此前他在锦胭廊看见蒖蒖与林泓同行,猜到二人曾私自前往槐花林,然而当时以为他们毕竟是初次相见,蒖蒖虽活泼,但大事不糊涂,不会轻易受男子引诱,所以虽颇不快,但也未多想。而今得知他们竟然有师徒关系,曾在问樵驿日夜相对,那槐花林之行只怕就不会是简单的叙旧了。
越想越恼火,更不敢猜他们在宫外会如何相处,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就要往大门外去。
“大王!”凤仙迅速起身跟上,在他身后唤道,“你是又想寻个借口去慈福宫求太后许你出京么?”
这的确是赵皑惯用的方法。宗室未获皇帝恩准是不能离京的,赵皑仗着太后溺爱,常借口为太后寻物寻人要太后向官家提出许自己外出。皇帝做皇子时受限颇多,深感此身不自由之苦,因此也睁一眼闭一眼,对赵皑行动管束不甚严,赵皑因而每每如愿以偿。这次也想再行此计,不料被凤仙一语道破,步履便滞了一滞。
凤仙走至他面前,朝他郑重一福,柔声道:“大王,奴家斗胆,想请大王听奴一言:官家希望看见的大王,是位睿智、勤学,文可定邦国,武可驱鞑虏的英才俊杰,而非一个耽于情爱的纨绔子弟。大王如今出京,虽有借口,但大王素日对蒖蒖的关切之情官家看在眼里,岂会不知大王真正目的?大王若一意孤行定要去寻蒖蒖,一定会大损大王在君父目中的形象。”
“他将我看成纨绔子弟又如何?”赵皑一哂,“我又非太子,不必承担安邦定国的重任。宗室的职责就是做个富贵闲人,这是国朝家法规定的,我为何不能顺应心意行事?”
凤仙凝眸直视他,与之前在赵皑之前惯常的低眉顺目的神情不同,目光显得格外冷静而坚定:“恕奴直言:如今国本虽立,日后却未必没有变数。东宫一向不甚康宁,异日若有变故,接任储君的就是大王。大王如今宜自勉励,文韬武略、品性德行都要磨砺增进,以免机会到来时毫无准备。”
“凤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赵皑很是震惊,迎上那殷殷锁定他的目光,声音低了两分,“这话若传出去,罪同谋逆。”
凤仙当即跪下,轻声请罪,旋即又抬起头来,恳切劝赵皑道:“凤仙知罪,但这话句句出自肺腑,也是大家都明白,但不会与大王说的道理。凤仙冒死说出,惟望大王三思,权衡利弊,顾全大局,勿擅离京师。”
赵皑沉默不语。凤仙窥探着他神色,徐徐站起来,去握他手腕,想牵引他回去,柔声道:“大王,奴听说,今日稍晚些时候官家会去教场骑射习武,大王不妨现在就去换戎装,在官家到来之前先去教场……”
赵皑冷冷地拂落她伸过来的手。
“你想得太多了。”阔步出门前,他抛给凤仙这句话,“姑娘太会算计,就不可爱。”
林泓苏州的园子名为“拾一”,位于城南沧浪亭之侧。蒖蒖一行到达时正巧见阿澈开门出来,见了蒖蒖也是大喜,上前好一阵寒暄,问了半晌蒖蒖近况才一拍头:“哎呀,我怎么糊涂了,你肯定是来找公子的呀……快进来快进来!”
进至园中,只见一池如镜,水色缥碧,岸边花不甚多,倒是幽篁成林,日光穿竹,光影掠过层峦叠嶂的湖山石,会合于轩户之间。园中颇幽静,偶有清风梳过,间或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林泓一袭白衣,头戴斗笠,正坐在池畔一块山石上垂钓,看见蒖蒖也不太惊讶,让她坐下旁观。蒖蒖遂趁机讲述太后官家对他的期待,许以的富贵。林泓一直沉默,待钓上一条鱼,看了看,依旧放回水中,才对蒖蒖道:“不必劝了,我不会回京的。”
他带她攀上湖山石垒成的山巅,目示对面沧浪亭:“当年苏舜钦不堪朝中倾轧,获罪被贬谪至苏州,建了沧浪亭,觞而浩歌,鱼鸟共乐,感叹说:‘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他豪迈旷达,胸怀壮志,尚不能容身于那荣辱之场,何况我这天性散漫之人。这些年我虽未为官,但屡次为权贵营造园林,官场百态,亦耳闻目睹不少。仕宦溺人,不若安于冲旷。这个道理,我不想在宦海沉浮多年后,回到这里,再写篇《拾一园记》来感慨。”
“那‘拾一’是什么意思?”蒖蒖问。
林泓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归于此处,如重拾其‘一’,化繁为简,涤除杂念,秉持初心,不为外物所羁绊。”
这番话蒖蒖不是很明白,踟蹰着,还在想柳婕妤的尴尬处境是否在他不欲受其羁绊的“外物‘之列,他却止住蒖蒖话头,含笑道:“你旅途奔波,想必十分劳累,暂且在园子里稍事休息,晚间我设宴为你们接风。你若有兴致,我带你夜游苏州,略尽这半个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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