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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坐在最高位,特命宦侍立于一侧,将公主们的画作展开,如此一来坐在下头的臣子和公主们便都能瞧得见。
皇帝今日着廖培英来评议公主们的画作,因廖修撰实则是个被仕途经济耽误了的灵魂画师。当年廖才子未及弱冠,却能被评为江南第一才子,除开他腹有乾坤诗才傲人外,更重要的是因他那一手连画圣杜公都称赞过的精湛画技。杜公赞他“一笔穷万象之妙”,说他潜心十年,造化当大胜于己。
因此今日廖培英做了主评,列位臣子的话就很少了,稍不留神就是班门弄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是不是。就只有国师觉得自己是个方外之人,可以不要面子,偶尔看到好玩的画作还会评点两句。
成玉压根儿没觉得今天水榭里这个阵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因此当评议开始,相较于公主们的严阵以待,她多少有点敷衍和抽离。
当廖修撰领皇命开始一幅一幅点评公主们的习作时,成玉再一次领会到了这位才子的任达不拘。好歹面对的也是公主们,皇帝的亲妹子,廖修撰却丝毫没想过要给皇家面子似的,二十来幅画作评过去,毛病挑出来一大堆,什么用墨过浓,有墨无笔,运笔无力,墨多掩真,就连烟澜的那幅《秋月夜》,也没能入得了他的眼。
当宦侍展开烟澜那幅画时,出于好奇,成玉认真看了两眼,只觉用笔绵远秀致,用墨浓淡得宜,这种技巧她再练个三四年兴许才能赶得上。但就是这么一幅品相不俗的佳作,廖修撰看了片刻,却叹了口气:“十九公主是一位好画匠。”烟澜当场就变了脸色。画匠二字,端的扎心。
这么一个小小修撰,将自己十来个妹子的画作全损了一遍,皇帝却一点没生气,只笑笑道:“廖卿如此严厉,公主们灰了心,明日纷纷弃了画笔可怎好?”
廖修撰不以为然,直言不讳:“《礼记》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陛下花许多精力关怀公主们的书画教习,是希望公主们能知不足而后自反,而后自强。臣奉陛下之命评议公主们的画艺,便不能矫饰妄言,拖陛下的后腿。臣说话是有些直,但想必公主们也断不会因此而辜负陛下的苦心。”
皇帝笑骂:“你倒是总有道理,朕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倒回了朕四句。”接过沈公公递过去的茶喝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道,“公主们的习作你瞧着有许多不足,朕瞧着,也有许多不足。不过前几日朕从红玉那儿拿回来了几幅画作,倒是很喜欢,你不妨也评评看。”
成玉刚剥完的橘子滚到了桌子底下。她自个儿的习作是个什么水平她是很清楚的。皇帝这不是要让她当众出丑吗?什么仇什么怨?!成玉微微撑着头,感到难以面对,心里暗暗祈祷着廖修撰能看在自己答应了给他写字帖的分上口下留情。
画卷徐徐展开。室中忽然静极。身边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
成玉撑着额头垂着眼,心中不忿,心想有这么差吗,评你们的画作时我可没有倒抽凉气。
好一会儿,廖修撰的声音响起,那一把原本清亮的嗓音如在梦中,有些喃喃:“先师称臣‘一笔穷万象之妙’。臣今日始知,臣沽名钓誉了这许多年,若论一笔能穷万象之妙,臣,不及郡主。”
成玉一惊,猛然抬头。视线掠过宦臣展开的那幅画,只看到主色是赤色,但她的那三幅画两幅水墨一幅工笔,没有一幅用到了胭脂或者丹砂。她极为惊讶地看向皇帝:“皇兄,那不是臣妹的画。”
皇帝愣了愣,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你的老师让你画仕女图,结果你却画了自个儿,这是终于觉出不好意思了?朕从你书房中拿出来的画,上面无款无章,不是你画的,又能是谁画的?”
听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的成玉震惊地看向方才被她一掠而过的那幅工笔仕女图,看清后终于明白适才满室倒抽凉气的声音是怎么来的。
那是一幅少女击鞠图。画上的少女一身艳丽红裙,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左手勒着缰绳,右手被挡住了,只一小截泥金彩漆的杖头从马腹下露出,可见被挡住的右手应是握着球杖。显然是比赛结束了。少女神情有些松懈,似偏着头在听谁说话,明眸半合,红唇微勾,笑容含在嘴角含苞欲放,整个人生动得像是立刻就要从画中走出。
成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幅画。那少女正是她自己。她最近是打过马球的。
是了,她在曲水苑中打过很多次马球,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穿过红裙。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那样一条以丝绸和绢纱裁成的烈火似的长裙。
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她身上,而她在愣神,皇帝说这画是从她的书房中取出,皇帝从她书房中拿走的正是天步送来的那三只画筒……
男子清淡的嗓音便在此时响了起来:“的确不是郡主的画。”
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成玉脑中嗡了一声,猛地看向对面,便听到今日在这水榭中鲜少开口的青年再次开口:“那是臣的画。”
偌大的水榭在一瞬间安静得出奇。
国师坐在左侧上首,又将那幅画看了一遍。
早在宦侍将这幅少女击鞠图徐徐展开之时,国师就明白了那是谁的手笔,因此听到连三承认那是他的画作时,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吃惊。
时人虽知大将军爱画,亦作画,但其实没几个人见过连三的画,皇帝也没见过,自然看不出来整幅画无论运笔、用色、还是立意造境,满满都是连三的风格。国师佩服自己有一双毒眼,他还佩服自己有一个好记性。画中少女甫入眼帘,他立刻便想起了连三是在何时何地取下了这一景绘下的成玉。
应该就是在两个多月前,曲水苑里大熙与乌傩素大赛后的鞠场上。那时候他也在场,连三靠坐在观鞠台的座椅中,撑腮看向场中的红玉郡主,没头没尾地同他说了一句话:“她该穿红裙。”
是了,这幅工笔并非全然写实,画中的郡主一袭红衣绮丽冶艳,但那日的郡主穿着的分明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纱裙。
国师震惊于自己的发现,不由得看了一眼连三。这才发现他在下头心思转了得有十七八圈了,场上诸人的目光居然还凝在三殿下身上。左右相为官老道,年纪也大了,倒没有那样形于痕迹,但脸上的惊讶之色却也没有完全褪去。国师也很理解他们,毕竟大将军拒婚郡主这事过了还不到半年,发生了这种事,照理两人就算不交恶,关系肯定也近不了,哪里会想到大将军竟会为郡主绘像,绘得还如此精妙逸丽。左右二相乃辅佐国朝的重臣,辅佐国朝,讲究的是思虑缜密逻辑严谨,又不是街角写话本的,试问怎么能有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皇帝显然也很吃惊,半晌,含义深远地问了连三两个问题:“将军为何要绘红玉?此画,又为何在红玉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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