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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珠尔、丹珠尔忠实地守护在寝宫门外,桑结进去察看了佛爷法身,到目前为止还未出现异常。甘珠尔禀告说:“按大人吩咐,在这几天又进行了两次沐浴和药水擦洗。总管益西来过,告之佛爷正在静修。医官塔布也来问过,也是这般答复。”
傍晚,桑结约塔布到八角街吃饭,自从佛爷生病后,好长时间都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街上人不少,有知道桑结的,就小声对旁边的人说:“瞧,那个扁头就是第巴桑结。”这些桑结都看在眼里。二人走进一家四川饭馆,拣了一间雅间,要了一壶康定曲酒和几样小菜。
两个人心事重重,气氛沉闷。
主食上来了,是四川辣面。
“塔布,还记得不,那年咱们和洛追三个去郊游,回来走到街上饿坏了,可一摸身上一文钱没有,只好把洛追作为佩物的那枚铜板解下来换了一碗面,三个人一起吃了。”桑结先提了话。
塔布当然记得,他再一次感受到桑结那颗重情善感、丰富多彩的内心。但直到此时,塔布的心还始终悬着,隐隐有种不祥之感:这几天桑结好像总在躲避他,今天吃饭也绝口不提佛爷病情。他实在忍不住了:“老同学,你知道我有事盛不住,别打哑谜了,现在佛爷状况如何?”
桑结侧过脸轻声说:“先吃饭先吃饭,吃完回宫中细谈。”
塔布哪有心思吃下去,匆匆几口,便急急站了起来。他个头不高,皮肤略显粗糙,五官分明,眼睛里透着沉稳和缜密,虽着官服,却也掩不住浑身散的原野土气。
快到佛爷寝宫时,桑结才对塔布说了实情。塔布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佛爷法身前,忆起佛爷多年来对自己的教诲、栽培、信任,他不由双拳捶地,涕泗横流。桑结拉了几次才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密室。
“好了,塔布,镇定一下,听我谈谈下一步。”
“下一步?”塔布不解地抬起头,眼圈通红。
桑结把对洛追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又说:“有人以恩人自居,不甘失去政治特权,他们巴不得格鲁衰败,各教派互斗,一盘散沙,好乘机掌控西藏。”
塔布不住点头,对桑结的分析深为赞许。
“现在是表面平稳,内里却是危机四伏,我再三考虑,决定先不对外公布,只说佛爷在静修。”
“行吗!?这……”塔布瞪大眼吃惊地说。
“这也是形势使然。以后再谈这个话题。现在的情况只有你我、洛追和他二人知道。”他以手示意向门外一指,接着说,“前两天去措那视察,告知了洛追。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保存好佛爷法身。时间长短现在不好说,有备无患,从长计议吧。”
已是后半夜了,连日的辛劳使桑结不知不觉伏案睡着。塔布似乎还未从巨大的震动中完全清醒过来,脑子很乱,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推开走廊上的一扇窗户,任由寒风无情地刷着他滚烫的面颊,俯瞰圣城,黑黝黝一片,只有八廓西街一排大店铺门脸的轮廓模糊可辨,几声犬吠,几声隐约的转经声,好像还有稀落的朝圣者在转寺。
是啊,现在的趋势他心里很明白,自甘丹颇章政权成立,三十多年来,社会总体安宁祥和,百姓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如果说前几世佛爷圆寂主要是给格鲁内部带来冲击的话,那么当今佛爷去世,冲击面就远不止教派内部而是整个社会了。前不久生的一系列事件,使他确信桑结作出的决定是必要的,也是正确的,只是以后怎么办?能维持多久?
塔布茫然了。
东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拉萨就苏醒了。布达拉宫悠扬的螺号声就好像是起床号,接着各寺开始呼应,有法号、锣、钹、鼓、唢呐,还有呼叫声,召唤本寺僧人开始晨祷早茶。可以说圣城拉萨,不,整个西藏,都是踩着佛乐的鼓点伴着诵经的节奏开始每一天的生活的。
塔布同甘珠尔、丹珠尔向佛爷法身焚香顶礼,诵平安往生经后,要过药单仔细看了几遍,拿笔在上面加了一味药,然后回到寝室。桑结刚刚醒来,塔布递上药单,解释了几句,桑结点点头,说:“塔布,你好生检查一下,拿出一个综合性保存方案。”
塔布向两位待从喇嘛询问了一些情况,仔仔细细检查了法体各个部位,果然如桑结所说,佛爷两只眼睛竟还睁着,眼白与瞳仁一如生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塔布让甘珠尔熄了室内的酥油灯,并嘱咐夜间一定要开窗透气。可墙角已存下一大堆用过的细布,浓浓的药味在走廊都能闻到。塔布始终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内心焦虑且夹杂着恐惧甚至绝望。
“桑结啦,依昨夜研究的方案,我估计最多可维持三个月。佛爷最后一段时间极少进食,所以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眼看天气渐暖,得有个长久之计呀。”
桑结目光散漫,好像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进去。
“桑……大人,”塔布刚要说,一个仆人进来送茶,待仆人出去后,他接着说,“你生病了?脸色不好,精神恍惚。”
“唉,好几天了,一闭眼就做梦,作相同的梦。”
“方便说吗?”藏人对梦境是很重视的,所以即便是好朋友,塔布也很慎重。
“总梦见二十多年前和佛爷同游娘热沟的情景,跟真的一样,”桑结把当年秋游的场景大概说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莫非佛爷在暗示什么?”
塔布就着酥油茶捏了两个糌粑团吃了,拍拍手说:“要是有空,咱们去一趟,你也散散心。”
桑结点了点头。
色拉寺,着名的格鲁三大寺之一,位于拉萨北郊,殿堂勾连,僧舍相接,平铺于山脚之下,一览无余,向众生展示着它特有的坦荡豁达的慈悲情怀。寺后一道山沟,便是娘热沟。
乍一看,沟口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你只消前行百米,便仿佛掉进了另一个世界。但见两侧小峰壁立,危岩参差,乱石怪树,枝杈凌空,每到傍晚日落,就像狰狞魔鬼纷纷探头向沟内张望。黎明时分,雾气弥漫,清风犹如一把利刃,层层刮削,隐约显现两侧山头上姿态各异的僧人正打坐参禅。
沟内泉眼甚多,清泉沿壁飞泻,打眼一望,竟似挂着无数条洁白的哈达,汇成溪流蜿蜒向沟外流去。
沟内窄处仅十余米,宽处则达百米。杂花遍地,绿草茵茵,蝶翻蜂舞,芳香幽幽,山坡上长满了浓密的灌木丛,间或有几株挺拔的白杨,偶在一块大石后,还能看到经年不化的残存冰雪。满目青翠的娘热沟就像是躲在布达拉宫后面的一位羞涩少女。
自从二十多年前那次以后,桑结再也没来过这里,景物依旧,人事非非,不免伤感一番。尽管离城里不远,但仿佛差了半个季节,远望山坡只有一层毛绒绒的绿,寒风贴着沟底沟壁刮着,溪水还未开冻,那枝杈山石倒显得柔和了些。二人信马由缰,慢慢走着,桑结不时指点一下周围景物。
“你说同佛爷静修一夜是在何处?”
“前边就是。”桑结指着那块巨大的卧石说。
二人来到石下下马,只见那石洞口垂挂着一方黄布。凡达赖喇嘛静坐过的洞穴,都被视为圣地,挂上黄帘子,别人知道后就不会再去占用。
塔布自顾先行上去,桑结跟在后面,站在洞口,顿感敞亮,四周景致绝佳。掀帘入洞,塔布四处察看,有前后两洞,前洞大些,有十平米左右,里边一小洞,约四五平米。看着看着,塔布突然跪下磕起头来。
“塔布,你……?”桑结不解。
塔布猛地爬起来,竟忘了礼数,戳着桑结脑袋说:“你这个扁头第巴,还没明白佛爷的暗示吗?”
桑结骤然大悟,愣了一下,抓起塔布双手,然后两人拥抱在一块儿,激动地流下眼泪来。
回去的路上,二人仔细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动。
“你是怎么想到的?”桑结的目光中流露着对塔布由衷的佩服和感激。
“石洞高敞干燥,沟内又风大,使我一下联想到医学班那位准噶尔蒙古老师讲的对某些手足病的‘风干疗法’。我回去再翻翻笔记。”
“位置也好,不太远又僻静。塔布老同学,太谢谢你啦……”
“第巴大人,小人方才失礼,还望恕罪。”塔布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纵马追逐,惊起了一群群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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