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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捧过一个匣子,老人打开取出一方细白布,两手抻开向场内展示。布有今天两张a4纸大小,由于不住颤抖,众人看不出那布上写画的是什么。侍从过来替老人抻展,原来是两个暗红色的手掌印。
“佛爷走的前一天,大人同塔布医官施用放血疗法。第二天凌晨,他清醒过来,命我化开盆中凝血,在这块白布上打上双手血印。佛爷说,这是向雪域僧俗众生下的最后一道法谕:众生听从第巴,一如我在之日。”稍顿,老人又重复了一遍佛爷的法谕,“众生听从第巴,一如我在之日。”
益西老人坐下喘了喘,又说:“今天知道佛爷走啦,所以把它交还第巴。”
桑结跪下接过那块打着血印的布,睹物思人,泪如雨下。
这天从哲蚌寺回来,桑结连夜给五世班禅写了封信,内说达赖佛爷已于15年前圆寂,因奉佛爷遗嘱及后来出现的情况,一直没有宣布。今年派塔布进京向大皇帝解释,已批准灵童坐床云云。
桑结回忆了在大经堂的一番说明,虽然基本达到预期效果,但还是不够放心。他明白,现在有些猜疑和不满一时难以消除,但只要灵童顺利坐床,别的问题都可以逐步化解。他将打上血手印的那块细布,放在观音菩萨唐卡下方,焚香祷告,心潮起伏。第二天,他命石匠将手印拓在宫内石壁之上,然后凿刻下来。
这已成为布达拉宫中一件圣物,至今完好留存。人们认为,若有幸将自己手掌与“佛手”相合,必得大福报。
其实五世达赖很早就意识到,以往灵童从坐床到2o岁授比丘戒,这期间的教务一般由三大寺、经师、总管来掌管或辅佐。甘丹颇章政权成立后,上述办法不再完全适用,需要一个集政教于一身的忠诚可靠之人,主持过渡期权力。当年他着力培养桑结嘉措,主要也是出于这一考虑。晚年任命桑结为第巴,开创了尔后2oo余年的摄政制度,桑结成为任摄政王。
对于年轻第巴的忠诚、才干,他是放心的,可是别人,特别是三大寺会听从吗?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临终前,特以蘸血手印,表示托付之重。益西好几回走到轮回的边缘,可还未完成佛爷交办的事情呢,他咬牙一次次支撑过来。可自那天在哲蚌经堂交出手帕回去后,他就陷于阵阵昏迷中。
“不能走,还未拜见佛爷呢……问清住的地方……过去伺候佛爷……”老管家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着。侍从喇嘛将状况呈报上去,桑结告知回去做好准备,翌日一早进沟见佛爷。
天一亮,宫中一顶大轿来到甘丹颇章宫接上老管家,桑结、塔布及随从在娘热沟口等候。太阳刚露头,一行抵达帕崩卡。时入九月,满沟秋色。
侍从将益西置于箱内抬上巨石,停在洞口。两名侍从上前扶起老人,一阵风过,白飘拂,袍服晃荡,仿佛里边只剩一具骨架。在内外洞接连处的卡垫上,益西跪下,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边的光线,他望见佛爷远远地坐在那里。
“佛爷啦,老益西来拜见您,这些年虽然没在身边伺候,可没有一天不思念您呀。
“放心啦佛爷,那付手印交给第巴大人了,您没白教导疼爱他,桑结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菩萨会保佑他。
“佛爷啦,您常说一轮回只为一事,因因果果,事事相联,所以要一世一世的轮回。今天能见您一面,再无牵挂了,我下一世还会来伺候您。”
益西抬起头,眯着眼四周看了一会儿,说:“第巴大人,我想到跟前看一眼,瞅瞅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没有。”
“阿伯,就叫我桑结吧。”桑结说罢点点头,甘珠尔、丹珠尔扶老人进去。
其实洞很浅,因法体缩小,才感觉洞很深似的。
“丹珠尔,佛爷那串红木珠儿呢?”
“在匣子里放着,大人说,过些天要将佛爷法身安置大昭寺供众生瞻仰,换一串新的。”
“桑结啦,我跟了佛爷一辈子,那副旧红木珠串是佛爷最心爱之物,换了,他会不安心的。”
桑结过来一边答应一边搀老人出洞。
在洞口,老人艰难地俯下身,向洞内重重磕了三个头,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桑结命侍从送老总管先回,他与塔布商议法身的修饰事宜。他们仔细察看了一遍,保存完好,只是缩小到如十四五岁孩子般大小,所幸头部变化不大,双目仍是睁着,神色依旧。
甘珠尔和丹珠尔给五世达赖换了一套新内衣,塔布取出顺治皇帝赏赐的湖缎袈裟,比试一下,太过肥大,想了想说:“只好做一副木架,从头套下去,再穿上袈裟,方能撑起来。”桑结点点头,将带来的颜料调和,涂在法体脸部,看起来丰满红润一些,又找出那串旧红木佛珠挂在手上。
出得洞来,正午的秋阳晃得人睁不开眼,桑结不禁忆起小时随五世达赖在此游玩的情景。“塔布啦,你看,夏日的肥叶如今纷纷飘落,人的一世何尝不是如此。这大千世界都是佛祖化现,用草木的轮回来喻示人生的轮回。世间没有永恒,所以诸相皆空。我想好啦,灵童受比丘戒后,我就辞官到这娘热沟来住。”
甘珠尔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岩洞说:“大人,那女修不见了,也不知何时走的,这15年好像没见她说过话,真是个怪人。”
“你们两位也不容易,立了大功。过几天我要宣布,贡嘎活佛不再兼职,塔布任宫中总管,诺尔布和甘珠尔任副总管,丹珠尔任六世达赖喇嘛侍从领班。”
两位喇嘛对第巴大人感激不尽,纷纷拜谢,只见丹珠尔眉角显出一点不自然。塔布拉桑结到一旁低声说:“目前宫中,论资历当属诺尔布,此人做事沉稳老到,社交甚广,贡嘎活佛在,他不会攀比,若我任总管……唉,你再考虑考虑。”
桑结小声说:“我自小生长在宫中,与他接触很多,说不出他什么不是,但总觉得看他不透。有一件事印象很深,那年我才十四五岁,陪佛爷到德仲温泉洗浴,益西总管也去了,让他代管宫中事务。回来后现宫中丢失了几件珍宝,佛爷叫他过去问话,我在里屋门缝看到他跪在地上,一边痛哭一边搧自己嘴巴,到底怎么回事,我始终也不知晓。后来我偶然听到宫中喇嘛谈论到他时,好像很害怕似的。”一顿,又说,“塔布啦,眼下正是新旧交替的关键时期,宫中总管可以代达赖喇嘛言,如果和第巴府不是一条心,你想想,会造成什么后果。用别人我不放心呀。”
塔布默然。
侍从在草地上摆出带来的午餐,生起火煮奶茶。桑结叮嘱甘珠尔二人最后这些天不可大意,有人来朝拜只许在岩洞下边,不准攀石上去,明日命大毛派卫队前来维持秩序。
回去的路上,二人沉默不语,走到唐白庙下时,桑结指着说:“路过这么多次还从未上去过,走,塔布,上去看看。”
庙很小,只有一间屋子,正中是唐白塑像,泥皮脱落,只能依稀辨出他哀苦的面容与和善却执着的眼神。好像墙上有画,看不清了。桑结双手合十祈祷守护神的护佑。塔布在一旁顶礼后说道:“该修缮了。”后来桑结出资重整庙宇,还画了那年和五世达赖秋游娘热沟的壁画。
下坡骑上马继续前行,桑结又想起女修和佳莫,心乱如麻。
隔了一天,桑结得报,老总管益西圆寂了。桑结和塔布、诺尔布赶去主持了火葬,将骨灰收于匣内,命人在甘丹颇章后山建造了一座灵骨塔。
侍从说:“老总管回来后就一直迷迷糊糊,一会儿说和却图汗打仗,一会儿又说在京城东岳庙玩耍,反正是回忆过去的经历,最后说晚了15年,怕赶不上伺候佛爷了……”
桑结想起这么多年来老人对自己的关爱、帮助,不觉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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