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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院中暗处,红裳侧头看了眼,那个已长成俊朗少年的小狼奴还迎面站在阳光底下。他长久地站着,一动不动。
仍有来来往往的人向他打招呼,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渐渐落到了地上,日色将落,寒气浸透衣衫,狼奴挪动步子,一直走到兰心阁前。
兰心阁的门开了,殿下应该是在用晚膳,他能隐约听到里面宫婢陪她说话的声音。狼奴想起昨晚殿下躺在他对面时说的话,又想到中午她甩开他手时说的话。
狼奴出了东侧殿,出了长春宫,出了承天门,迷茫地走在路上。临近酉时,店铺打烊的打烊,小贩收摊的收摊,有一群小孩儿手拉着手笑闹着跑开,有卖桂花油的货郎哼着悠长的调回家去了。狼奴路过他们,一直走到了定国公府。
自从老定国侯与老侯夫人、辛大小姐从济州府来了京城,为陪伴他们,辛恩与辛鞍几乎每天都会准时下值回来了。狼奴走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辛鞍正骑在墙头上往树上掷石子,老定国侯叉着腰仰头骂他,辛恩和辛夫人并肩站着,在与坐在庑廊下看书的辛鞣和老侯夫人说着话。
狼奴的脚步停在院门前,没再往前了。
这是师父的家,师娘的家,辛鞍的家……
他们待他很好,所有人都说,他就像师父的亲儿子,师父还给他赐了姓名。可是狼奴从小知道,他和辛鞍不一样。
“诶大哥回来了!”辛鞍刚把树顶最高的那片叶子击下来,看到站在院门口似乎在发呆的狼奴,一跃而下过来揽着他的肩膀往里走,“来了怎么不说呀!”
师娘最先走过来,问狼奴吃过饭没有,师父师公过来捏捏他的肩膀,问他这几日身法练得怎么样了。
他们都在和他说话,狼奴应着他们,很快下人在院子里摆了桌子,点了灯,布置好了饭菜。辛鞍按着他肩膀要他坐下,狼奴一口一口吃师娘夹来的菜,喝辛鞍给他递的酒。狼奴酒量很好,只是不喜欢喝,这酒很辣,比当年的海棠酒辣得多,他咽下去时能感觉到五感在发烫,鼻尖烫,眼眶也烫。师公说这是他从济州带来的秋月白。
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师父师公和辛鞍把他拉到院子里,要看他练的身法。狼奴拿着当年师父送他的剑,漂漂亮亮地展示着,听他们边吵边争到底好不好。
天很晚了,师娘过来催他们各回各屋睡觉,狼奴跟在师父身后,耳边辛鞍叽叽喳喳个不停。师父领他到他睡的厢房,命人点上灯,这便要离开了。
狼奴一下子想起当年师父第一次把他领回定国公府的时候。那时他以为殿下不要他了。
他牵住了师父的袖子,师父明显怔了一下,回头看他。
狼奴张了张唇,看着眼前面容似乎一年比一年慈祥了些的师父,轻声道:“师父,师父可以做辛鞘的爹吗?”
师父的眼神微微变了,狼奴隐约明白自己的话十分冒犯。可他还是问:“师父可以做辛鞘的爹吗?师母可不可以做辛鞘的娘?”
“鞘儿……”辛恩望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少年,手搭上他的肩膀,素来不善言辞的他唇角扯动好几遍,才问出口,“你想爹娘了?”
“我没有爹娘啊。”狼奴再度迷茫了,重复了遍,“奴没有爹娘啊……”
狼奴今夜在定国公府睡下了。他抱着木奴,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北地的那个夜晚。他在狼洞里,哺育他的狼王母亲在洞外,猎者提着她的两条前爪,一寸寸割了她的喉咙放血,把她的皮一点点撕下来了。
猎者说,真是一块好皮啊。狼奴知道,很柔软很柔软,他曾靠着狼王母亲柔软的肚皮,安心地睡着过很多个夜晚。
狼奴只在定国公府住了一夜。吃早饭的时候,师父师娘关心又小心地问他要不要帮他寻亲生父母去。狼奴摇了摇头。小时候师父就问过他了,他说不想也不要。他不想麻烦他们,也不要认不认识的人做爹娘。
狼奴无心学新的身法,可是出了定国公府,他没地方去了。他又回了长春宫。
狼奴走到正殿,没去给和妃娘娘请安,他往后院走,看到正在小厨房前面和人唠家常的年嬷嬷。
年嬷嬷现在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送的那副叆叇。叆叇用银柄镶着,上面刻了三十六道缠枝葡萄纹,中间有一头仰着头看葡萄的小狼。
年嬷嬷转身看到他,先用那叆叇放到眼睛前看他看很久,笑着说:“奴奴啊,奴奴……奴奴长大喽。”
狼奴忽然很想流眼泪,他扶着老得越来越厉害了的年嬷嬷,一直到太阳底下坐着。
年嬷嬷收了叆叇,用微眯着的老花眼看他,拍拍他放到膝上的手:“奴奴是不是难过了呀?”
狼奴没说话,很久才点点头。
“告诉嬷嬷,奴奴为什么难过?”
嬷嬷像在哄小孩子,狼奴想他早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是能保护殿下的人了。只是殿下不要他,他学会再多的东西也没有用,因为他是北地的小狼,小狼没有爹娘,没有家,没有钱,做不了殿下的驸马。
覆在狼奴手上的那双粗糙生斑的手被几滴泪打湿了,年嬷嬷拿帕子给他擦眼泪,狼奴坐着不动,看向她:“嬷嬷的孩子呢?”
“已经死了。”年嬷嬷语气寻常,发现从没在她眼前掉眼泪的小狼奴今天眼泪擦也擦不净后,叹了声气,“投新胎,认别人做娘去了。”
“狼死了也会投胎吗?”
“六道轮回,会的呀。”
“我娘很好,嬷嬷的孩子可以找她做娘。”
年嬷嬷气息颤了颤:“……好。”
狼奴一连十几日都没再出现在楚言枝面前了。窗外下着三月春雨,楚言枝坐在案前读诗,有句“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丝”与“枝”字上还留有她上次读到时划的两个小红圈。人在秦地,看到桑叶层层叠叠压弯树枝,怎么会想到燕地的青草已经长得如丝线般细韧了呢?
楚言枝让宫婢将支摘窗开了一角,她望着院子里被细雨润得愈发翠碧的树叶与花草,想起北镇抚司的院子里好像也种了很多树,其中有颗松树不知种到了哪里,树顶都比屋檐高了。
“狼奴还没有回来吗?”楚言枝合上了诗集,听着雨声问。
红裳手边还做着细碎的活计,低着头很久才道:“没呢。”
楚言枝继续望着窗外,看雨滴把院外一片葱翠淋得模模糊糊。
这些天她哪里也没去,连正殿都很少过去了。偶尔三姐姐和江姨她们会来看她,楚言枝不太想见。成安帝也来看过她几回,她不想见也得见见。
楚言枝的心在这段时间里渐渐静了下来。再想到那天晚上,她已不会觉得羞耻得想躲起来了。她发现自己对小奴隶的身体是有欲望的。
不考虑对错,她确实喜欢他手掌从她心口抚过的那一瞬间的感觉。如果旁人知道她这样的想法,会骂她□□放荡吧。
她不得不考虑对错。她将来要嫁给小表哥……她不想嫁,不想嫁给任何人。但她没得选择,小表哥是娘亲为她选出来的最优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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