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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徒弟都留在府中用晚饭,由于有小丫鬟们服侍,许老爷子倒也用不着我候在身边,只让我自行去吃饭,然后再到前厅里去,到时候会把参加寿宴之人的名字告诉我,让我誊写在请帖上。
这许老爷子毕竟不是行政官员退下来的,家中财力有限,因此府中的下人并不多,而且这座府院也不算太大,跟钱员外的府邸相比起来就像是小平房之于摩天大楼,不过许老爷子无妻无子,一个人住在这里已是绰绰有余了。
吃过了晚饭,我早早赶到前厅,等了一会儿之后才见许老爷子的那五位徒弟三三两两地进门,却不见许老爷子的身影,想来是老人家年事已高,吃过饭就回房休息去了。五位徒弟随意地各自在厅内找地方坐下,那小白脸儿陈可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来,顺便在人家的小手儿上摸了一把,然后才向我笑道:“小幺儿,还愣着做什么,坐那案子旁写罢!”
小幺儿是对小厮的谑称,这家伙还真是轻佻。
走至窗前案旁坐下,见上面已经摞好了厚厚的一叠大红请帖,打开一张看了看格式和内容,无非是许老爷子定于某月某日某时于许府举办寿宴,邀请对方参加云云,所有帖子的内容都一样,只需换个名字即可。便先拿过一张白纸,研墨蘸笔,偏头看向那陈可道:“请公子提供人名。”
陈可便说了个名字,我问清了是哪几个字后提笔写在纸上,这厢写着,那厢几个徒弟七嘴八舌地想着人名,唯恐漏掉了什么重要人物,那可就得罪人了。
我先将所有的人名都在白纸上记下来,等他们想齐了之后再开始挨个写请帖。等想得差不多了,几个人便在那里闲聊了起来,其实更多的是胖子吴术、小白脸儿陈可和精油子麻六这三个人在说话,大徒弟张回和小徒弟宋奇始终也没怎么开口。
眼见窗外夜色已深,这几个徒弟看样子是要在许府住下了,胖子吴术最先起身,打着呵欠道:“我是撑不住了,明儿还得去署里头当差,先去睡了。”说着一拱手,开门离去了。
陈可捏着茶杯,盯着吴术离去的背影,鼻子里哧笑了一声,道:“这头猪成日除了吃就是睡,若不是师父他老人家的面子在那里,署里哪就能留他这种货色到现在?还当真以为署里缺了他就不行了呢!凭他这副样子还想做工师?朝廷的脸面还不让他丢尽了?!”
精瘦的麻六笑了一声儿,道:“可不是么!他也忒自不量力了些!再怎么着他上头还有咱们大师兄在,论什么也轮不着他啊!是不是,大师兄?”
麻六这是有意逼那大师兄张回开口,张回看了他一眼,又向我这边望了一眼——我当然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向这几个人,不过是从墙上映出的他们的影子而得知他们的一举一动的。张回沉着声道:“都少说几句罢!眼看就是师父的好日子,你们莫要做出什么丢他老人家脸的事儿来才好!”
陈可又哧地一声笑了,道:“大师兄说得是,眼看就是师父的好日子,咱们这些爱赌几个小钱儿的、爱喝几杯小酒儿的可都该收敛收敛了——别因欠了人家一屁股赌债再赶着师父过寿那天被人堵在门口要银子,或是同人家酒后打了架,闹出什么官司来——我听说这次师父还要请知府大人来赴宴呢,到时候别说师父丢不起那人,就是咱们为人师兄、为人师弟的也顶不住这风评!眼看就是工师选拔考核了,风评一项可是占了五成的成绩呢——这次工师是从咱们这五个人中选出一个来,我是好心提醒师兄师弟们:为了前途,还是收敛些罢!”
这一番话直把张回和麻六都说得脸上变了色,张回一甩袖子出得门去,根本不愿再理陈可,麻六也噌噌噌地走到门口,忽儿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冲着陈可一笑,道:“师兄,你说得对,有句老话说得好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师兄年轻,人长得又好,原本风流些也不算什么。只是凡事都有个度,风流过了火……那可就是下流了。嗨,男人嘛,下流点就下流点罢!孔子不都说了:‘食色性也’?只是你色过便罢,闹出人命来可就不在理儿了!——师父府里头那个叫什么缇儿的小丫头,记得和师兄是老乡的罢?师兄说前一阵儿那丫头家里老母生了重病、因可怜她便代师父作主允了她回乡探望——师父便也没有细问,后来师兄还自掏荷包替那丫头直接在这边赎了身,从此那丫头的去向与许府便再无关系——这原是好事儿,只是师弟我始终也不明白……那缇儿丫头怎么这么久了也没个音讯呢?可否请师兄为师弟我一解疑惑啊?”
陈可一下子慌了,勉强按捺着道:“方才你不也说了么,那丫头自是回乡照顾她母亲去了。我又没有回过老家,怎会知道她的音讯!”
麻六见自己占了上风,刚才的怒色已经没了,脸上尽是得意,笑道:“师兄虽然没有回过老家,但是师弟我有个朋友却回过——他同师兄、同那缇儿丫头可是地地道道的同乡呢!师弟我也是关心那丫头,便托我这朋友回去时顺便到那丫头的家里代我与师兄看一看,却谁料呢……”
“什、什么?”陈可语气愈加惊慌。
麻六反而不急,抬头看看天上月亮,拖了半晌才笑道:“却谁料,缇儿的母亲早便在她三岁时就过世了,而那丫头也并未回到家中!……师兄啊,你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陈可噌地站起身,强作镇定地道:“这、这我如何就知道了?!是她这么对我说的,我也就信了!至于她没有回家,那是她的事!我好端端在清城待着,这又与我有何关系?!”
麻六笑道:“说得也是……哈哈哈哈!不早了,师弟我先回房睡了,师兄也早些歇着才是,听说那些孤魂怨鬼最喜欢夜半三更的时候找那些夜不能寐的人闲话聊天儿了!哈哈哈哈!”
麻六目的达到,得意地离去了,墙上陈可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立了许久,终于也一言不地出了门,房间里转瞬就只剩下我和那许老爷子的小徒弟宋奇两个人了。
宋奇还真沉得住气,师兄们闹成这个样子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喝茶,直到又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问向我道:“写了多少了?”
我数了一数,答道:“一半了。”
“今日先到这里,明天再接着写罢。”说着起身走过来,随手拿起我写好的一张请帖打开看了看,然后放回原处,出了房门。
我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这帮聒噪的男人真是闹得我头疼耳鸣脸抽筋,说什么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个男人都能顶上F4演唱会了。
不由愈同情起许老爷子来,一生无妻无子已经够凄凉的了,好容易收了几个徒弟,却又都是酒色奸侫之徒。
从房间里出来,一片月光皎洁。谁知道在这样神圣纯洁的月光之下,又隐藏着多少已生了的、待生的或正生着的罪恶呢?
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到那厅里写请帖。其实许府并不缺伺候许老爷子的下人,买我入府不过就是为了应急写请帖用,所以一时半刻是用不着我去干别的活儿的。花了半个上午把余下的请帖写完,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问题后交给了管家许福,许福便着人四处派请帖。由于再有四天就是许老爷子寿辰,而府内人手又少,许福忙得脚不沾地,根本就忘了给我再安排活儿,我也正好乐得偷偷溜掉躲清闲。
一上午没有看见许老爷子的那几个徒弟,想来都去了营建署上班,估计下班后还要再到许府中来商议寿宴之事。我从许福那里出来,捉了个丫头问明许老爷子卧房的所在,便信步行去——什么自由、幸福,并不是浮云,关键在于每个人对待它们的态度:等,是等不来的。必须要去争取,要主动出击。
所以我决定趁这几天好好儿地哄哄许老爷子,说不定老人家过大寿一高兴就同意了销去我的奴籍,不管那时我是不是黑户,都决意不会再留在清城了。大不了咱们四海为家,一路写字挣钱,一路游山玩水,何等逍遥自在?!
依着那丫头所指的方向我在房与房间穿梭寻找,按照那丫头所说的:全府房屋上的滴水檐都是鱼形的,只有许老爷子房上的滴水檐是狮头形的。
一时只顾着往远处的屋顶上看,却不防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正对着每间房的滴水檐下都有一道向下凹陷的石槽,这是用来承接滴水檐上滴下来的雨水的,以防雨下得大了弄得地面上到处都是积水,而雨水落入这石槽中后,便可以顺着这石槽流入它通往的地方,譬如水池或是府里的暗沟什么的。
眼下正是艳阳高照,石槽里自然一滴水都没有。
找来找去,终于看到了前面那几间相连的厢房上的狮头状滴水檐,走上前去轻轻敲门,听得许老爷子在里面道了声“进来”。推门入内,见他正坐在对面的窗前喝茶晒太阳。人生七十古来稀,老爷子辛苦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才算得是享上了清福,只不过身边无妻无子,想来也是寂寞非常的吧。
“老爷,许管家让小的来伺候您。”扯了个谎,我走过去执起茶壶替老爷子在杯中倒上。
许老爷子双眼望着窗外并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道:“请帖都出去了么?”
“已经着人去了。”我答道,立至他身后。
他就没再言语,只管望着窗外的艳阳、碧柳和草地呆。过了许久才见他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起身笑道:“我这把老骨头!站久了累,坐久了也累!真是要不得了!”边说边拿过手边的一支雕琢精细的拐杖,柱上了道:“我且外面走走去,你这小小子也不必在我面前拘着了,我这一辈子当的只是个手艺匠,从未被人伺候过,也不惯被人伺候,若不是我那些徒儿孝顺,非得给我张罗了这么些家仆,我是一个下人也不打算要的!还是自己过着自在啊!哈哈哈!”
我跟在他身后出了门,笑道:“倒也巧了,您老不惯人伺候,而小的我呢,这是头一次伺候人,如此岂不是正合适了?”
许老爷子回头望了我一眼,笑道:“哦?怎么,小小子你是头一回做人家仆?”
我搀着他的胳膊扶他下台阶,道:“不瞒老爷,小的我卖身为奴实属无奈。小人原非本地人氏,从小也是念了几本书的,因家中爹娘指望着小的考取个功名,省吃俭用攒了几两银钱供小的到城里参加府试。无奈途中遭遇歹人,将身上盘缠抢得一文不剩,只好挣扎着到了城里来,想要暂做个写字先生挣口饭吃。怎知这写字先生的营生并不好干,吃了上顿没下顿,更是欠了房东几个月的房租,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卖身为奴以偿债务……也是小的幸运,遇到了老爷您这样的主子,否则以小的这样不通为仆之道的人,只怕早便惹了主子不快、捱上好几顿打了。”
许老爷子闻言叹了口气,道:“原来你这小小子也是个可怜人哪!也罢,待忙过这几天后,我让许福销了你的奴籍,放你自由去罢。”
我万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易就达到了目的——幸好遇到的是许老爷子这样的主子,我还真不是一般的幸运呐!当下谢过了老爷子的大恩,仍旧陪着他慢慢地在府里逛。应付老人我向来是很有一套的,说几个笑话,引他讲讲年轻时最得意的事儿,不多时这老爷子便乐得不住哈哈大笑,对我也比之前亲近了几分。
当然,什么事都得见好就收,万一老爷子真高兴起来再不肯打我销籍出府而让我留在府内陪他终老,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这许府虽然不大,地势倒是有高有低错落有致,转眼间我已经扶着老爷子下过三回台阶了。台阶下是一畦花圃,平整的泥土地上堆着许多碎石和小青砖,一把铁锹斜架在那里。小青砖是一块一块地间隔开来竖着摆放的,许老爷子说这是因为前几天下雨把砖淋透了,这么做就是为了方便吹晾干。老爷子是想把这花圃外围用砖砌起来,免得一下雨就把泥冲得到处都是。
再往前走又是一堆木料,还有干木匠活儿用的各类工具,像摆兵器似地整齐地倚放在木头架子旁。许老爷子相当得意地告诉我,别看他已是这个年纪,偶尔还会亲自动手做个花架子什么的。
紧接着是一道长长的笔直的下坡路,角度倾斜得相当大,因此砌了高高宽宽的石阶以供行走。沿着这条下坡路竖着一道高高的竹篱,就像是楼梯的扶手一般依着石阶向下延伸,竹子的颜色看上去很新,显然是做好了没有多长时间。下坡路的底部是一块平平的石台,堆着做竹篱的原料:上百根加工过的、底部削尖了的、大臂粗的竹子,用麻绳捆着以防散落。在石台的下方横向拦着一道竹篱,竹篱的那一边是一排厢房,由于厢房所处的地势较低,所以站在坡顶看过去甚至能看到正对着路口的那间房窗根儿下的床铺。
因这下坡路太陡,许老爷子便没有再往前走,转身沿原路返了回去。
许老爷子的作息时间很规律,午饭后小睡,小睡起来又是在府里闲逛,逛罢回小厅喝茶休息,听许管家禀禀一干杂事,之后就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
陈可第一个回的府,趁着那几人还没回来,在厅里陪着许老爷子说话解闷儿,甚至还极孝顺地替老爷子揉腿捶肩,一时倒真让我以为自己此前对他有点过于偏见了。
便听得陈可笑道:“师父,要我说您这身子骨儿还壮实得很呢,这么早退下来实在是可惜!您是不知道,署里头自打您走了之后那都乱成了个什么样子!正可谓是‘群龙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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