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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看着定楷屏退宫人,自己边挑刺边慢慢食鱼,笑道:“今日无朝,私服即可,何必穿得如此繁琐?”定楷投箸答道:“臣等并不知陛下赐食,所以未及更衣。”定棠看了看上定权,在旁笑道:“我们知道殿下必着公服,是以不敢造次。”皇帝闻言,目光淡淡从定权身上掠过,便不再提此节。转口复问了定棠前日去南郊犒军的事情,又问定楷近日出读书之事。

  定权见他们夫妻父子,一派雍雍睦睦,独独衬得自己如同外性旁人一般,直觉得骨鲠在喉,随意吃了几口,也觉如同嚼蜡,不辨滋味。皇后笑着转了一眼席上,命宫人道:“太子平素爱吃甜,将梅子姜、雕花蜜煎送去给他,请他尝尝。”定权起身道:“臣谢陛下恩,谢皇后殿下恩。”皇帝闻言,面色不由一沉,讥刺道:“你既然具服前来,为着这些许小事又向你母亲用官称,何不将全套做足,倒显得更庄重些?”

  定权沉默了片刻,离席跪倒,重谢道:“臣谢陛下恩,谢皇后殿下恩”。皇后见皇帝面色难看,忙笑劝道:“今日节下,陛下便疼疼哥儿们,又来吓唬他们做什么?”又对定权道:“三哥儿快起来罢,你爹爹是嫌你太过多礼,一家人私底下要如此,反倒觉得生分拘束了,你这孩子也是老实过了些,竟还听不明白。”皇帝只若不闻,冷眼定权片刻,将手中金箸啪的一声撂在食案上,道:“你若不饿,便先出去吧。”定权躬身恭谨答道:“臣告退。”一转身出了殿门。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半晌皇后方唤宫人取了双筷子,重放入皇帝手中,低声劝道:“陛下又是何必,太子又并不是存心。”皇帝怒道:“你大可不必替他说话,他就是有意做给朕看的。你瞧他那张脸孔,一副天下人都亏欠了他的样子,他眼里可还有朕?”皇后叹了口气,亦不再多劝。四人仍旧接着用膳,一时间气氛尴尬,默默无话,只是定棠定楷又偷偷互看了一眼,各将一枚鲥鱼放入了嘴中。

  ☆、停云霭霭

  定权退到外殿,却不知此日内皇帝是否还会宣召。留在晏安宫中只怕既惹皇帝气恼,自家也会大不痛快。进退为难,遂暂回了本该是东宫所在的延祚宫。延祚宫居于晏安宫东南,临着宫墙,又正夹在内廷和外廷之间。定权自七岁始正式出读书,直到十六岁元服婚礼之前俱是住在此处,此后因宫室毁损,兴土木大肆修葺,他便移居西苑,初时只说是从权暂住,工程却拖延了些时日,他在西苑已经住惯,两年前修缮完成,皇帝既无旨意叫他移回,他自然也乐得不提此节,然而东宫却也并没有再改作他用,除筵讲时在前殿见见佐官,寝宫便就此空了出来。众人为便利计,平素便称西苑为西府,此处为东府。因未料太子节下驾临,宫中只有不多几个年老内侍看守。几人临时拢火烹茶,四下寻找屏风截间,一时忙乱得手脚皆无可安放处。定权一为今日确是起得略早了些,一为适才并没有吃好,此刻也不待更衣,随意用了几口他们不知何处取来的酥蜜食,便和衣倚在塌上歇息,迷迷糊糊也便睡了过去。迷蒙中似又见到一张熟悉面庞,臻蛾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箔剪成的花钿,怀中抱了一个小小婴儿,望着他展唇一笑,那靥上的花钿随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便又熄灭了,人也在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四顾茫茫,空留一片死灰般的梦境,梦中亦明知自己在做梦,仍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却又无论如何哭不出声音来。待得惊悸万分睁开眼时,方觉侧身而卧,浑身上下已经冰凉,四肢也麻木了,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天上竟已飘起了星星小雪,只是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初睡起身,只觉得心惊肉跳,头脑也是昏昏沉沉,想起适才所梦,心内复又惆怅无限。呆呆立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欲开口吩咐内侍进来煎茶,忽闻殿外有人问道:“殿下可是在此处?”

  话音一落,便听橐橐脚步声渐近,入得殿内,却是皇帝身边的常侍王慎。王慎见了他,忙上前道:“殿下叫臣好找。陛下口敕,命殿下去晏安宫。”定权忙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王慎看他一眼,低声作难道:“详细□臣并不清楚,只是适才在看公文,便问起殿下来,说有话要殿下回。”定权无法,只得跟随着王慎出了宫门。气候尚未寒透,细雪如雨,触地便融,墀上阶上,皆是一片阴湿。一路望天,已成铁青之色,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鸱吻上,只教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定权忽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慎答道:“已经快交巳时了。”定权强忍着头疼,又问道:“齐王也在陛下那里?”王慎一愣,方道:“两位亲王当是在皇后殿中。”走了两步,终是又忍不住嘱咐他道:“殿下见陛下,不论有何事,节下千万不要任性才是。”他这话也是定权从小便听到大的,此刻点点头,再不复多问,只是默默前行。

  清远殿的侧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所在,定权由王慎侍奉整肃仪容,入到殿内,朝皇帝行礼报道:“臣恭请陛下圣安。”皇帝正抓着一份奏呈,并不理会他。定权半日不闻皇帝叫起,便抬又叫了一声:“陛下?”皇帝手一扬,那奏呈滴溜溜的便横飞了下来,撞在定权膝下,接着又是几份,逐一掷到了御案底下。皇帝见他只是长跪,面上略无表情,指着王慎向他冷笑一声道:“你自己不动手,却还要你的阿公替你效劳不成?”他莫名难,定权心中已微有不满,回答道:“这是省部直递陛下的奏表,陛下没有旨意,臣岂敢逾权?既有陛下敕,臣冒死僭越便是。”将脚下几封奏呈拾起,逐一展开,先惯例看所署府衙官号,次看题为某某事,却觉奏事者竟是几个不熟识的御史名字,参劾的都是现任刑部尚书杜蘅,皆以数日前决狱时推恩赦免了无干紧要的两名轻罪官吏为事由。方忖度着辩解应对之辞,赫然又见一奏呈内一句写道:“衡托仰庇于重华,素日少加自检,去岁即以严刑律为由,罪李氏三族,言路纷纷,以为滥刑。谓某弄三尺当于掌股,视国法则如无物。如是种种情由,唯愿陛下明察慎审云云。”重华两字双关,用得实在恶毒,定权心中凛然一惊,方晓得醉翁之意并非在酒,推赦之事不过是做破题之用,不由暗暗冷笑,思忖了片刻打定主意,合上了本子,慢慢整理整齐,示意王慎取回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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