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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声道:“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亲选的人。莫说臣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这也是……”一时却又是瓶中水响,将他后半句便压了下去,定权将茶瓶移开,指着这地上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见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敷衍道:“臣并不懂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法眼的,自然是极好,极好。”定权笑道:“这也算是几件旧物了,这还是我从前在此处读书的时候,卢先生留下来的。便是这茶道,也是他教我的。”眼瞧着王慎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着问道:“阿公将适才的话说完,我这又是什么?”王慎呆呆望着他的执油滴盏的右手,衬着建窑的黑瓷,两指白如玉琢一般,沉默了半晌,才叹下了口气道:“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臣竭尽全力便是。”定权笑道:“多谢阿公玉成,我今早请了陛下的旨意,周常侍依旧是回我的延祚宫来。你们是多年同僚,若需些什么,尽管差人来找他取便是。”另取过了一只兔毫盏,依前如法炮制,笑嘻嘻对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艺,比之陛下如何?”王慎此次却并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站了半晌,忽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定权望他出去,面上的笑容如盏中乳花一样,一点点消灭破尽,终于慢慢正身跽坐在了地上,见手中油滴盏内已现青白水脚,只尝了一口,扬手便将茶泼在了竹编的茶床上,任凭碧澄的茶汤又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却只是双手捧着温热的空茶盏,怔怔的望着风炉上的茶瓶。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水雾看过去,这延祚宫也依旧是十年前的延祚宫,只是他有心无力,无论如何都点不出咬盏不退的鲜白汤花了。茶盏在他手中渐渐凉了下去,瓶中也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水就要煎干了。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那茶瓶,还是爽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模样,忽听见暖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只得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一个内侍忙进前来回道:“殿下,顾孺人中的宫人来报,说是顾娘子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做得这么急?”此内侍亦是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侧妃,此刻陪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热,现下却是烧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那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叮嘱什么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将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宫,向定权报道:“陛下今晨确实召了广川郡王入宫,且赐他在宴安宫用了早膳。”定权眉心一跳,问道:“都说了些什么?”王慎叹了口气,回道:“看样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递了奏呈,上报郡王侧妃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老臣听说太医诊断郡王侧妃素性有肾气不足,气血两虚的毛病,本难载养胎儿,起先已经滑过二胎,殿下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这个关节上面,郡王顾虑远行颠簸,路上难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请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权冷哼一声,咬牙笑道:“侧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与常人不同。陛下却又怎么说?”
王慎见他这话说得刻毒之极,连皇帝都一扫了进去,只在心底叹气,低声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后便动身,携王妃一同上路。”定权闻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陛下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觉无言以对,爽性不语,二人相对良久,才闻定权话道:“阿公先请回吧,今晨托付阿公之事,还望尽心。”一面自己托着臂膊,径自走到殿门门槛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会王慎。那冬日灰白天色含混暧昧,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俐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扯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定权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定权只觉胸口抑郁难当。连忙避走开去,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担心他身体不适,忙上前相询,忽闻定权闷声吩咐道:“开窗。”几人相对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问,只得将内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见他仍旧颓然坐倒在门槛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权仔细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着宴安宫方向。望得久了,便忆起了自己从宁王府甫入禁宫的时候,有一遭去给皇帝请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见二哥身在殿中,而父亲正在教他点茶。自己一向只觉父亲平居事务极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见不到他的颜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有这般消闲的时刻。
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二哥,教他怎样持瓶点汤,怎样转腕运筅,怎样在一汤二汤乃至七汤后分辨乳花和水痕的色泽,直到盏内鲜白色的咬盏汤花终如云雾般升腾而起。他嘴边虽无笑容,可那舒展的眉头却能明明白白的显示他心中的安逸和欢愉,那是为人父母者和爱子相处时自然而生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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