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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许诺的明天,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一个电话,一个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电话,把一切都毁了!
凌立很反感听这样的大道理,说,我不提可以,但你得告诉我,谁来为我支撑?
这次不同,他一进门,还没“哎嘿”完,音乐声却先响了起来,像是有支乐队躲在什么地方,要庆贺他们的团聚。当然,不是什么乐队,是手机的铃声。现在想来,是多么的讽刺啊,一极其欢快的乐曲!他只好又踅回去,将凌立忘在沙上的手机拿了起来。为了不让它再响下去,又摁了接听键。
还有一次,他跟凌立在电脑上做了个简单的试验,类似心理测试,把每一项都列成“是”与“否”,然后在上面打“√”和“x”,看看究竟是“√”多还是“x”多,“√”代表留,“x”代表走。结果得出的结论是“√”多“x”少。这个简单的加减法游戏,让他最后下定了决心,非常严肃地正告凌立,以后别再提转业的事情。他说人生苦短,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既然只能做一件,就应该挑自己喜欢的事。我就喜欢这件事,它这么有价值,有意义,对国家对民族都有益,一般人想做还做不了呢,我知足了,你就成全我吧!再说,这里确实需要人,大家都往北京挤,都往大城市挤,中国的其他地方留给谁?这个射场留给谁?
以前也没生过同样的情况,凌立有事的话,他就替她接听。换过来,凌立也可以接他的电话。他们俩对手机没附加条件,几乎都是公开的,没什么秘密可言。
这是好事呀,你哭什么?凌立不解地眨着两只大眼,在漆黑的深夜里,也能感觉那双眼睛在说什么。她轻轻地叹了一口,说你在山沟里真是越呆越傻了。
但这次不对劲。他刚按下接听键,还没“喂”一声,对方声音先过来了:亲爱的,你好!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老外。
我梦见自己要离开基地了!
他自然也用英语回答:对不起,我不是你亲爱的!你是谁?
告别什么?
这时,凌立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跟救火队员一样,急火火地瞪他一眼,一把夺过手机,嘭地将手机盖关闭,然后火冒三丈地质问他,为什么接她的电话?你就不能绅士一点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人?你问人家是谁干吗?有你这么问的吗?
你还说呢,我正跟老于他们告别,你就把我叫醒了。
一连串的问号,把他砸蒙了。他先是惊愕,后来被凌立咄咄逼人的眼神激怒了,两个人唇枪舌剑起来:接你一个电话至于这么大的火吗?又不是第一次接,再说了,以前怎么能接,现在就不能了?你通知过我吗?你有什么密要保?我问一句怎么不行?何况是他先说的,什么人跟你这么亲密?你没做亏心事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坦然就是了你!怎么我没火你倒先火起来了?
有一次,正做梦时被凌立叫醒了。凌立说,你梦见什么伤心事,我从没见你这么哭过!
我怎么不坦然了?我跟戴维不过是工作中认识的一个朋友……凌立脸上苍白,全身有点打战。
一个将年近半百的人,回到地方干什么?他真想象不出来。一想这事,他心就慌,连觉都睡不安稳,总是被噩梦缠扰,不是一次次看见射场变成火海,就是自己被宣布成转业干部。醒来时,总是一身冷汗,跟见了鬼一样。前者是可怕,那是平时工作紧张劳累造成;后者呢?转业有这么可怕吗?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不是可怕,而是情感上离不开。要不,他能让凌立失望吗?
工作中认识?工作中无非是同事,能叫“亲爱的”吗?
他知道凌立指的“点”是什么,正是这个“点”,让他有了觉醒。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外的习惯,再说,我不能交这样的朋友吗?凌立激动起来时,声音像撕裂一般,有些沙哑。
每次假期的尾声,凌立都要流泪,舍不得和他分开,弄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凌立一边哭一边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没有你的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他理解凌立,这完全属于标准妻子的抱怨。应该说,凌立是个好妻子。这么多年,她没拖过他的后腿,他心里感激她,让她记上账,老来一并还上。凌立笑着说,我不赊账,要还现在还。他嘿嘿地乐。他一直认为他们的小日子过得不错,算不上完美也算得上和谐幸福。毕竟这么多年的两地生活,没“两地”出问题来,这也是他引以骄傲和自豪的。当然,他心里也不是不想和凌立团圆,谁愿意过这种长年“光棍式”的日子,除非心理有问题。只是他不敢跟凌立提这个敏感的话题,只要一提,凌立肯定说:“我不要农村包围城市,也不要支援‘三线’,重蹈你父母的覆辙。这不行,绝对不行!你不为我着想,也得为这个家着想,也得为龙龙着想!龙龙得上学,他必须在北京上学……”每次说到这,她都会话锋一转:“考虑转业吧,像你这个级别转业回北京,好歹安置个位置,我和龙龙还指着你带我们奔小康呢。”他知道凌立的“小康”是什么概念,她周边的朋友大多是比较富裕的人,开着好车住着别墅什么的。凌立天性倒不贪恋奢华,但她喜欢过好日子,喜欢逛精品店,喜欢刷卡消费,喜欢成为各种俱乐部的会员,喜欢优雅、时尚,喜欢旅游,脑子里总不停地勾勒着a计划、b计划甚至c计划,她设计的方案有好几套。她也没忘了替他设计,希望他赶紧回北京,赶上时代的步伐,再拖下去,过了那个“点”,就晚了。
人家老外有这习惯,那是老外!咱中国人没这习惯!再说,习不习惯且不管,你想过没有,这里是军事禁区,你跟一个外国人瞎交什么朋友?你不知道你老公是什么身份?你知道现在泄密多严重?
那些年的分居生活,必然是离多聚少。但只要聚在一起,两人的日子就过得比度蜜月还甜蜜。只要一见凌立,他就会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开始奔突,难以抑制。凌立也一样。凌立说,我只要看见你,我就忍不住地想。他控制力强,像个经验十足的魔术师,能把一次一次的瞬间变成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梦境。他深深地迷恋她目光蒙眬、神志恍惚、嘴里喃喃着欲生欲死的样子;她的喊叫总能让他热血沸腾,点上火后,没有一次不成功的,就像腾空而起的火箭,不断打着加力飞向太空。最后,他们会久久地搂抱着,酣畅入梦。他们知道,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合而为一。他们从没厌倦过对方,每一次都激情满怀,欲罢不能,期待着下一次。每一次的身心交融,都有新意,都是一次完美的不可挑剔的杰作。这时候,凌立的热吻,会飞遍他的脸,兴奋地说,真是太美妙了,我想天天这样。他脸上溢着幸福,漾着微笑说:那我非累死不可!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不愿让凌立失望,基本上做到“天天这样”。
凌立几乎要吼叫了,说,你别拿什么泄密、禁区吓唬人!你这里的老外不多得是!不是对外开放吗?我交一个老外朋友,威胁到你们什么?
他爱过凌立,爱得很深。凌立也爱他。自从两人“捆绑”成夫妻后,感情一直不错。尤其是头十年——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两地分居,信从没断过,他们在信里永远称呼对方“亲爱的”,开头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想你”。那些信,他一封都没扔,全躺在书房一个纸盒里完好如初,只是信皮有些黄了。这是他翻寻旧东西时看见的,他手都伸出去了,又猛地缩回来,心里不由得一凉,就像最后一次触碰凌立肌肤时的感觉一样。在他眼里,凌立永远是个聪明懂事、善解人意、能干又有主见的女人。是因为她太有主见,太能拿主意,才致使这桩婚姻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假如马邑龙这会儿打住,不再往下说,事情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可话赶到这里,想刹也刹不住,口气严厉,不乏霸道,语快得中间连个逗号都没有了。他说到我这里来的老外,都在我们视野之内,也是我们所能掌控的!谁知道你那个老外是什么人?你调查过没有?他的情况你了解多少?他的背景、历史、个人情况你都清楚吗?他跟你交往是什么目的——不会没一点目的吧?凭你凌立长相、气质。你做我的老婆是委屈你了,没有让你过上优雅的日子,算我没这本事。话说回来,什么优雅?什么绅士?认识一个什么狗屁老外就优雅了?他们给你开门,替你穿外套,吃个西餐就算绅士了?你骨子里的那点东西我还看不透?但你现在还是我的老婆,到这里来,跟老外接触得这么亲密,不合适!这点常识你不会不懂。到时候,你怎么掉进去都不知道。说完最后这几句,马邑龙像爬过了一道坡,到了平坦地里,不那么喘急了。
但凡听见这类话,他一般不去申辩,只有一次在于昌面前,他作了纠正:不是我要分手,是她坚决要分手。事情都过去了,他不愿再提这些伤心事,再提,那个刚结痂的伤口难免出血、痛。
谢谢你,把我当成特务,我又多了一项谋生的技能。凌立说完,顿住,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冷,笑完后,口气也平缓多了,不再叫嚷了,平心静气地把话一句接一句往外撂,说,今晚你终于表达你心里想表达的意思了,真难为你,憋了这么多年。放心吧,我会把这个位置让出来的。我知道你也非常想让我让位。你连跟我散步都要为人家着想,这是什么感情?你以为你拿一句对不起就能对我交代了吗?你以为我真是傻瓜什么都看不出来也感觉不出来吗?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何要和凌立分手。
凌立这些话,说得他心里阵阵寒。她说的没错,自从炳华去世后,情况就生了变化。他记得那天傍晚,换好便服,都要跟着凌立出门去了,他临时生生地改变了主意,装作好像他不是故意不去散步,而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忘记做了,眼下、必须、马上把手头的活都停下,去处理这件事。于是,他对站在一旁等候的凌立说:你先走吧,我,我得把这件事处理一下再说。第二天,第三天,他总是找借口,不去散步。他知道,凌立不可能没有感觉,不可能不失望。但他只能这么做。他以为,他不陪凌立散步,影响不了他和凌立之间多年的感情,但他和凌立的幸福却有可能给别人带去痛苦和伤害。这个“别人”,尽管不会知道这一点,但他愿意这样去为“别人”着想。这个大院,地盘不大,谁看不见谁呢?所以,他只好放弃和凌立散步这一习惯。这一切当然逃不过凌立的眼睛,只是他没想到,凌立不仅看在眼里,还记在了心里。
二
你扯哪儿去啦?马邑龙突然也笑起来,好像凌立刚才在说笑话。
说真的,马邑龙喜欢痛快,不喜欢人家跟他叽叽歪歪讲什么条件,包括凌立讲条件他也不喜欢。他知道这是多年当“主官”当出的毛病,但这毛病看来得陪伴我一生了。他想。
凌立没看他,把头昂起: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个傻瓜吗?我是傻,我是够傻的。凌立目光瞟了他一眼,又马上移开:的确,这次来我是抱了点幻想,想跟你和好,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老都老了,还折腾什么?为儿子想想吧。但现在我现我错了。我压根就不该这么想。
是!周建明回答得干巴脆。
你要真这么想就对了……马邑龙想把话题就定格在这里。
散会后,马邑龙迅让人把张高工找来,让他去给顾工打下手。张高工挠挠头说,顾工那一摊,我还真不怎么熟悉。马邑龙说,我可从没听你老张说过这么谦虚的话!又不要你承担责任,不就是去打个下手吗?老张又嘿嘿一笑,说明白明白!我这就去。马邑龙满意地朝他挥挥手,让他赶紧去找顾工,然后他又转身叮嘱周建明,要他把今天晚上技术厂房的各项保障都做好,不许出一丁点纰漏。
不!要是你进门时对我这样说,我可能会信的,现在我不信了,以后也不会再信了。凌立冷冷地苦笑一下,眼泪却跟着流了出来。
季永年点睛地说了一句:我们要抢时间,但决不放过一个疑点。在进度和质量面前,质量第一!
马邑龙怔怔地看着凌立,不再说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最后,请季部长作指示。
凌立则像个蜡人坐在沙上,目光散散地落在什么地方,也不再说话。
会场上凝固的空气,被一股清新的气流搅活了,人们的脸也不再那么僵硬了,众人都跟着表态说,是的,是的,只能这样!回去抓紧时间抓到它吧!听起来,就跟抓坏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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