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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摸脸上的安德鲁·卡内基式络雪白腮胡,确定上唇部位最易松动的地方不会脱落。一个钟头以前,这副胡须仍装在一只带天鹅绒软衬的皮匣内,躺在我父亲书房的抽屉里。钢铁大王卡内基是我父亲的偶像,他一向致力于将前者那滚雪球般攫取财富的贪婪方式,复制到他的地产事业中来。这副胡须,据说是著名女演员诺玛·罗宾逊在1967年《大亨》中饰演卡内基时的原版道具,既是女星次年香消玉殒前的遗作,又独具女扮男装的亵狎感——想象吧,这假须曾紧贴在她死前一年的柔软上唇,拍卖价一度达到5万美元,父亲掠取自一个被破产清算的地产同行。
我身穿一套屎色羊绒华达呢高档男士西服套装,系印花的深色领带,这身行头同样来自父亲的衣橱,鼻上架一副昂贵的粗金边茶色玻璃平光镜,胸口甚至别着一枚镶嵌“小林学会”字样的胸针,那是父亲加入的一个企业界俱乐部。出发前,我站在家中浴室镜前再三确认,我看起来几乎就是财大气粗的安德鲁·卡内基本人,带着那种蛮狠、傲慢的神色走进陵南高中体育馆,大概率是瞧上了这块幸运的地皮,或许等四十分钟比赛一结束,就会有推土机从天而降,推平整座学校并盖起一座鄙人投资的国际海滨度假小镇来。
我于五月一日下午一点五十分,抵达这座陌生高中的体育馆,距离湘北与陵南两所高中的篮球联谊赛还有半个钟头。我告诉自己,我乔装打扮、蹑手蹑足、撇开德男他们一人前来陵南,只是来看看这座“谷仓”。在童年时代仙道口中“最神秘、最惊人”的老井上家谷仓湮灭多年后,看看一个翻版或许挺有趣。老实说,这座普通高中的普通体育馆令我大失所望,无非是最常见的悬山两坡顶式样,按父亲的行业眼光,学校当年一定是从所有竞标设计方案中挑选了报价最低的一个,建筑根本谈不上有任何造型感,也和记忆中那座有小型巴伐利亚圆顶的“谷仓”完全两样。
能容纳数百人的场馆,观众席上已经稀稀拉拉入坐了约莫三分之一,多半是穿着陵南高中制服的学生。我看到五个可以说奇形怪状的家伙,嘴里嚷着甚么“等不及看花道丢脸啦”“花道肯定10分钟就罚下场哈哈哈”“不要偷我的棒棒糖啦我是打算用来庆祝花道第一次摔倒时舔一口、第一次黄牌时舔第二口、红牌罚下场时才舔第三口的”,那样吵吵闹闹的坐在第一排,似乎是湘北一年级的怪胎,比德男、阿金还莫名其妙的低级家伙们,最好离他们远一点。我咳嗽一声,在一群陵南小鬼“这谁啊?”“首相吗?”“很大牌似的!”的敬畏议论中,走到了观众席最后一排。
场馆一侧的球员休息室外,双方已经更换好了球衣,正在做赛前最后的热身。我快速瞥了一眼身着群青色球衣的陵南阵营,并未发现仙道。距离比赛还有二十多分钟,这家伙没准正在休息室一边吃柠檬一边看什么《法兰西内战》吧,从十来岁起,这家伙就常坐在海边,读那种渔民、孩子和狗都不愿意嗅一下的怪书。我将目光投向另一侧的红衣湘北区,先下意识寻找一个满头银发、滚胖如球的老家伙,并没找到,我舒了一口气,这才尽量轻松地打量起其余人来。
赤木,这家伙是不是又长高了?我挑剔地打量着这位我的同级生、湘北队现任队长,何以永远那么一板一眼啊,他半蹲在跑道边活动膝关节,虽说是热身流程,何以真那么郑重地扭着屁股啊,我恐怕取笑过他“活像个尿急的巨人”三万多次吧?他只是一次比一次扭得更郑重罢了。如今每次碰面他也故意郑重地对我冷哼一声,老实说,我梦见过他以“逃兵罪”将我抓上军事法庭。
赤木旁边那戴着眼镜,嘴里急切说着什么的家伙——木暮,无非又在操心宝矿力的数量够不够啦,新随队医生的水平看起来有些悬啦……这家伙现在是副队长了吗?还是那副人人外祖母的谨小慎微。
彩子,唔,那个穿粉色T恤的漂亮小妞,恐怕就是德男他们口中的“湘北维纳斯”彩子吧?怒气冲冲地指着一个小鬼大吼,可何以抓着一把折扇呢?完全是烟瘾严重的老烟枪抓着烟斗——准备啜一口的姿势嘛,可不像维纳斯啊,我想起那副著名肖像里的丘吉尔来。
那个红头发,站在桌上狂蹦乱跳的家伙是谁?正是他在被“丘吉尔”怒斥,这家伙也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悚感,分明五大三粗的,行为和一条《魔戒》里的四岁红龙史矛革浑无两样,看他那个样子,没准想一口吃掉桌子掀破体育馆房顶飞走也说不准吧。
等等!旁边那个,旁边那个冷冰冰的小子拿的是什么东西?分明是把货真价实的剑吧?我感到古怪的恍惚起来,难道这真是《魔戒》里货真价实的斩龙场景不成?我从口袋中拿出自备的10倍便携单筒望远镜,对准那小子的手——宝矿力,一瓶普普通通蓝色塑料包装,喝了一半的宝矿力而已——被捏在一只皮肤过于白的手掌中。什么嘛,这家伙有妖法不成?我移动镜头,晃过那尖俏下巴,粉色嘴唇——维纳斯倒是这一个不成?一对黑眼睛从镜头中瞄准了我,我听到转轮手枪上膛的“卡塔”声,他妈的!望远镜从我手中掉下,我下意识伸出手肘阻挡直射而来的子弹——德男总在吹嘘“实战经验”(大约从什么色情漫画里看来的),如果一定要用身体某个部位挡子弹,最佳选择是骨骼粗壮的手肘三角区——在同一群陵南小鬼“他怎么了?”“首相遇刺了?”“看起来尿失禁了?”的议论声中,我茫然坐在原地,我意识到,我鼻子上没有被射穿一个大洞,我没有流出动脉血和脑髓(事实上倒有一点鼻血),我并没有真正遭遇那一发——那一瞬间我实在感受到的——骇人子弹。流川枫,我在原地茫然坐了几秒,忽然之间意识到他是流川枫,臭小子!握着剑似的,开着枪似的,百分之百只能是流川枫!妈的!——我还没有谋杀他,他倒先来谋杀了我。
几分钟时间内,我魂不守舍。我忽然想起了谷仓来。那是八年还是九年前的事了?渔村的八月傍晚,我和仙道随外祖父出海归来,船泊在港口,我们照例被老渔夫一先一后用脚踹下了渔船。那年出海旺季收获寥寥,外祖父不喝酒时,总咒骂“新国远洋渔业公司夺走了渔民的祖海”,一旦喝了烧酒,咒骂则变成“两个小兔崽子!你们害得老子跟丢了那条大家伙!至少700磅!他妈的!700磅!”每回出海,我和表弟都由于“太吵闹”“太愚蠢”“说话不吉利”,令老人“错失了一条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鱼”,于是他那“老子还硬的很的拳头”,会分别让孙子和外孙的腮和下巴尝尝祖先的厉害。
“喂,带你去个地方,”有天刚下渔船,左脸青肿着一块的仙道神神秘秘对我说。
“什么地方?杉屋我可不去。”
“好地方,津多发现的!”
我讨厌表弟的脸上露出一丝神往,或许是一向爱好假扮大仙翁的他,罕见露出那等的神往,我和他跟随那条喜不自胜的大黑狗,穿过下过雨的脏污村道,堆满旧轮胎、破拖网、绳上晾着干鱼的渔民居住区,朝远离海洋的方向走去,我们绕过一只臭气熏天的人工养殖湖,走过一片半陷在湿地中的榕树林,走到了一处低矮的山坡上。我讨厌的表弟指着山上一只破败的单坡顶红砖小屋,旁边立着一座两层楼高的灰柱形、红圆顶建筑,他得意地示意我:“快看!”
“看什么?”
“城堡!”他维持那得意凝视那建筑,“我将来也要造那样的城堡”的雄心壮志就差脱口而出。
我瞪住他,感到不可信极了,我这个小小年纪就永恒故作深沉、惊人滑头的讨厌表弟,我还以为跟着他将见识什么世界八大奇迹哩!直到我再三确认他的神往、得意是实在的,并非为戏耍我,我终于肯定我抓住了认识他以来他最大、最大、最大的笑柄:“没见识的乡下人!你见过真正的城堡吗?圣彼得大城堡!”
我老练地用我唯一能记住的一个“城堡名字”训诫他,“圣彼得大城堡!不知多么大!多么高!”
我哈哈大笑着指向山上,“那就是个谷仓!破谷仓!老井上那个糊涂虫的破谷仓!你没听说过?”
在渔村,老井上大叔是个我母亲口中格格不入的怪胎,祖祖辈辈以捕鱼为生的村落里,他妄想在临海的盐碱地上种植稻谷做个农夫,紧邻着自己的破房子,他修起了那座破谷仓,或许有三、四十年了吧——母亲说比她年龄更大,那谷仓当然从未一次迎来过丰收。我再想不到我那处处压我一头的表弟,居然闹出这等笑话来,我把老井上的滑稽故事原样讲给他,暗自得意于我有母亲讲给我而他并没有一个谁讲给他。“乡下人的理想是修个大谷仓!”“仙道彰做梦都深爱着老井上和大谷仓”可令那时的我取笑了他许多天……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个极聪明、极自尊的孩子,从小寸步不离地囿于那小小的乡下渔村,才犯下的一桩“坐井观天”小谬案罢了。也似乎是从那以后,仙道才时时在身边自卫式样捉着一本书。
我靠在体育馆最后一排的塑胶座椅上,在心中告诫自己:你可是个十八岁的城里人啊,你可不要也闹出那样的大笑话啊,你可不要也被一座“破谷仓”就震得心神溃散呐。
我想起外祖母因心脏房颤住院时说的,心脏病发作,是一种酥麻、晕眩的失控感。我于是自我诊断:搞不好我也有点遗传心脏病吧。真是屎一样幸运,除了左膝韧带十字撕裂,现在还多了屎一样的心脏病。我告诫自己,刚才那一年级的臭小子忽如其来地望向我,偶然引发了我的心脏病,和几年前那条百磅重的金枪鱼偶然撞来我背上咬一口,令我不得不去医院打了破伤风针一样:本质上并无差别。这样想着,我多少令自己平复下来:“胡说什么呢死小鬼!鄙人可一点没有尿失禁!”
尿绝没失禁!胃倒是开始隐隐饥饿难忍。中午我先是从学校骑机回家“化妆”,又马不停蹄搭乘一辆上演《夺命时速》的出租车赶来陵南体育馆,实在没来得及吃午饭。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条巧克力——随手拿自家中玄关柜,塞进牙间卡兹卡兹咀嚼起来。吃巧克力也让我感到异样。虽说对快速补足能量有效,巧克力一向不是我青睐的食品,大约小时候看电视台的NBA转播,一旦进入广告时间,永远是格力高巧克力“此刻意乱情迷、刹那水乳交融”的色迷迷广告语,一度在我心中,吃巧克力的人,都带着那自甘坠入情欲的软弱无能。此刻我慢慢吞吃着那条巧克力,多少感到鬼祟——嘁,吃春药的鬼祟。
场馆里不知何时响起了尖而长的比赛哨声,一阵欢呼声中,我才将目光重新投到球场上去。
直到此刻,望着一蓝一红两队人马开始厮杀。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是我的违禁词:篮球,时隔两年,这是我的违禁区:篮球场。赤木那铁塔巨人般的身躯,郑重地高跳起来,抢到了开场球权,流川那小子迅速接过传球,闪过两个陵南大块头的围劫,仍如掣着剑光似的,在一场“枪战”中飞奔起来……
我按住我身体上的安德鲁·卡内基,试图控制住这大财阀开始自我吹嘘:
“1987年,武石对阵明德,可是鄙人郑重地高跳起来,从绰号‘升旗杆’的西村手中——15岁的他身高2米1——为自己的队伍抢到了第一个球权;198⑨年,神奈川全县国中篮球决赛,可是鄙人在‘棕熊’冈本、‘鬣狗’小野和‘丧门星’村上的三人合围下,迅速带领队员转换三角进攻,更是鄙人从体重140公斤的冈本面前后仰而起,投出了那记绝杀三分球,54比53拿下了冠军……
“全能王牌,那时人人可都这样称呼鄙人!进攻,防守,领导力,‘没有阿寿不行的呢,有你在,完全不怕失球呢!’1990年4月11日,湘北体育馆,‘死羊’坂本投偏的那颗球,也是鄙人迅速抢下篮板,补投入篮,谁能想到呢,不过是一场史上无名的队内练习赛,不过为抢救一颗无关建功的练习投球,全能王牌落地时左膝韧带忽然爆炸了呢?随后是5月9日,在另一场更如流水账般的常规训练中,韧带第二次爆炸。Bang!王牌三井时代结束,疯狗三井时代来临!”
强烈的不甘、愤怒、狂躁、嫉妒,再度升了起来,想要往那球场扔屎、扔屎、扔屎的破坏欲再度从我体内升了起来。
我还以为我以可以尝试重新心平气和地看一场篮球赛——没有王牌三井上场。现在我知道了,疯狗三井仍然不能。
那天的比赛,我只呆看了五六分钟已决心逃离。我低着头,双手插入高档西服的裤袋,尽量令自己离场的步伐镇定、再镇定一些,我想实际镇定效果恐怕不甚佳,在那群陵南小鬼“他病了?”“首相就下台了?”“他真的尿失禁去换裤子了?”的狐疑议论声中,我只能骂骂咧咧着“屎”“狗屎”来捍卫疯狗三井的男子气概,我大步逃往体育馆的大门。
我预备从内踢开大门,门先从外被人掀开了,我和一个人几乎撞在一起。
仙道彰,我讨厌的表弟,穿一条灰蓝色T恤,手拎着红色钓鱼桶,竖着古怪的朝天发——和我那胡须像来自同一剧组的离奇道具,他似乎刚经历一场气喘吁吁的马拉松。我愕然望向他,他愕然望向我。原来他刚才竟然不在球场上!我才荒谬地发现。倘若我仍是王牌三井,我恐怕必须上前一步,揪住他那汗湿的体恤:“搞什么毛线啊?比赛居然迟到?”但我是疯狗三井,心脏病发作,正在连夜溃逃的疯狗三井,逃命最重要,我什么屁话也没有说。
“来都来了,不多看看吗?”他先回过神来,对我挑挑眉毛。
我搡开他,对他比了一个中指,向远离篮球馆的方向加快脚步。
我隐约听见他在身后同谁大声道歉:“抱歉啊,睡过头了!”讨厌的、带着笑的口吻,即刻引发了一个中年男人公牛般的咆哮,但瞬间叫一群女学生“仙道来了”“仙道终于来了”的尖啸声所淹没——这群女孩也为他变成了女人么?是只有让一个女孩这般尖啸过,才值得她仍愿去妇产科为他尖啸么?
我沉浸在自己的心脏病中。没有深想。只直觉着我那讨厌的表弟此时正春风得意、迷人非凡——恰恰和此刻我的仓皇截然相反,他正享受着“谷仓”中每一个人的视线都不得不长久停落在他身上:一个迟到者的特权。
我沉浸在自己的心脏病中。几乎忘了,“五月一号下午两点二十,”几天前正是他一字一句地向我转告那比赛的时间,当时他严谨到一口气说完了月份、日期、小时和分钟四类数字,颇令我印象深刻,产生过一种可笑感:一向吊儿郎当的仙道彰,居然像记自己婚礼时间似的记一场练习赛。他怎么可能真正睡过头?不必说他还特意搞了一个骚包极了的新发型!我错过了当场揭发我那讨厌的表弟:他必定是酝酿着什么不为人知、阴暗龌龊的主题。
我黏着世界首富的权威胡须,穿着日本经济肱骨企业家的高定套装,安德鲁·屎·卡内基如丧家之犬,逃出了一座普通日本高中的普通篮球场馆——投资计划宣告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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