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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泉村的拆迁工作顺利推进。没到二月二,村子东半部分就拆完了。
白不同家的二层楼在被拆的当天,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那时,他的父母、大哥都已经到外面租了房,搬了出去。只留下他一个人空守阵地。父亲和大哥,常年一块给人做木工,打家具,他们的意见很容易达成一致。只有他这个老二,自从到电视台干了司机,好像人就变了,变高级了,跟那爷儿俩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父亲白起曾多次劝不同,不要跟赵新华对着干了,没用。村里拆迁,是集体行为,怎么可能因为你这一户影响全村的展?
白不同冷笑了几声,对父亲的劝告不屑一顾。在电视台整天拉着记者出去采访,听得多,见得多。他知道,国家有规定,不允许暴力拆迁,只要他不同意,赵新华就不能拆他的房子。
那天早晨,还在二楼睡觉的白不同被地震般的巨响震醒。他快穿好衣服,从厨房拎了一把菜刀冲了出去。
外面的景象让他不寒而栗。
几辆推土机、破拆机轰隆隆地响着,尘土飞扬,砖崩瓦裂,已经把他家的围墙和门楼推倒。周围邻居家的房子早已变成一片废墟。他们家的二层楼变成了瓦砾堆中的一个孤岛。这边,一辆打孔钻机正“哒哒哒”地响着,已经把他家北房的墙角打出了一个洞。
白不同从二楼冲出来的时候,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惊呼:“我的娘啊,里面还有人呢!停、停,里面还有人呢!”
小白血往上撞,拣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冲着打孔钻机的驾驶窗砸了过去。驾驶窗的玻璃应声而碎,里面的司机瞬间捂住了头,手缝里有鲜血冒了出来。
打孔钻机马上停止了轰鸣。
三五个大汉拎着家伙快步冲了上来。
白不同不甘示弱,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挥舞着菜刀对抗,嘴里一边骂娘一边后退。眼看就要退到墙角,无处可退,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嘴里的骂娘变成了嘶吼:“我在电视台工作,我警告你们,你们这么干是违法的,你们这是在犯法,懂不懂!!!”
白不同声嘶力竭,最后一句话像树木断裂的尾音,清脆劈哑。侮辱性不强,杀伤力极强。
几个大汉还真被他吓到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干倒这小子,还是该遵纪守法、知难而退。
“去你妈的电视台!”楼下钻机旁,曾在村委会帮支书揍白不同,外号“老虎”的大汉又出现了,他瞪着眼珠子朝上骂道,“白老泉是依法依规拆迁,你他妈拿着菜刀,就是跟法律对着干!把他妈的给我干了!”
几个大汉迅恢复了彪悍。
白不同一脚踹开身后的侧门,逃进了屋里。几个人没等他关门就撞了进来。他被围成了一圈,有人趁他不备从背后一脚踹到他的腰上。白不同一下扑到在地,但他手里的菜刀仍然在挥舞,一下把冲上来的一个大汉的脸划出了血口子。这位大汉像受伤的野兽一般,咆哮着扑上来,一把夺走了白不同的菜刀,转手扔到了门外的瓦砾堆上。大汉用手掐住了小白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地上掐了起来。白不同弹蹬着双腿,双手抠着大汉的手,脸憋得青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人提醒,不要让这小子有外伤。大汉一松手,白不同自由落体,扑通一声摔到地上。又有人上来在他身上补了几脚,小白瞬间瘫软到不能动弹。
几个大汉把他架出了房子。屋里面的被褥、衣物等用品被胡乱打包扔到了外面的空地上。
破拆继续。
围观的群众有人看不下去,拿出手机报了警。
当警察来的时候,白不同已经能站起来了。他脸上没有血,从外表看不出受伤。报警的人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警察把白不同叫到村委会,进行调解。小白一言不。调解结束后,他找了一块大被单,把行李扔进去,胡乱拴成了一个大包裹。
白不同站在远处,看着自己家的二层楼一点一点地融入废墟。当白家的楼房变成一堆瓦砾,闭上眼再睁开眼,已分辨不出哪堆瓦砾是自己家时,他才背起包裹,扭头离去。
……
小白没有跟父亲和哥哥住到一起,而是自己单独租了房,偶尔过去跟他们一块吃饭。
在租住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白不同整日抽烟酗酒,借酒浇愁。房子被拆了之后,不,应该是从村子开始拆迁起,他就感觉自己走上了“背”字。哪哪都不顺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笼罩着他。
自从那次在村委会被赵新华打了之后,他在王强和强光面前就抬不起了头。
虽然“二强”没有埋怨他,但是眼神和态度已经明显表现出了冷淡。万幸的是,那次摄像机没有被抢夺坏,只是机子上的随机话筒有点歪。就这个,“二强”还嘀咕了老半天,一直找他说,要往上汇报这件事。理由是,万一村委会主动来找电视台说明情况呢,领导根本没有授权去采访,万一勃然大怒呢……“二强”设想了种种“万一”,把白不同吓得脸色煞白。但他还算清醒,坚持不让“二强”往上汇报,点头哈腰地说了很多好话,又请他们搓了一顿,才算把“万一”摁下去。要不然,整件事一旦败露,说不定,这时候他已经被开除了。
白不同看出来了,什么哥们兄弟义气,都是扯淡。在吃饭的饭碗受到威胁时,保饭碗是第一选择。在饭碗没受到威胁,利益受到威胁时,争取利益不受损是第一选择。平时这些记者,看着人五人六,又拿话筒又写稿子,一副文绉绉的操相,到事上,都是他妈的无情之辈。那天他在手机里看到了一句话,觉得说的就是这帮人:“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当时在村委会,他脑子里也是忽然想到会连累“二强”,才没有把事情闹大。
司机转摄像,是白不同唯一的希望。自从私家车普及之后,司机已经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业。只有给大领导开车的司机还有那么一点点存在感。像他这种,没有伺候领导的命,也没有伺候领导的能,只会使蛮力气把车开得飞快的,越来越像旧社会的“车夫”“马夫”,内心的尊严碎了一地,被风一吹,连个毛也找不着。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用。活着,就是一台造粪机。造出来的粪,质量还不高。如果学了摄像,他就可以像做木工的父亲和哥哥一样,有了一门手艺,可以体体面面地靠手艺吃饭了。再说了,摄像可比木工有脸多了。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在小白觉得,自己的后半生可以在摄像事业上找到人生价值的时候,他丰满的理想再次被骨干的现实击得粉碎。
那天,他趁记者采访完毕休息的空档,又扛起了摄像机练习。王强瞅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听说司机转摄像的人员已经定了,好像没有他。
白不同如五雷轰顶!
他扛着摄像机呆立在原地,脸紧贴在机身上,左眼虚眯着,右眼藏到寻像器的眼罩里,貌似在专注地拍摄。仔细看,他的身体在微微地抽搐,羞辱和震惊让他脸部的肌肉开始痉挛,右眼里应该有眼泪在打转。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情绪被控制住。
在开车拉着记者回单位的路上,白不同神情恍惚,有几次和对向的大货车呼啸着擦肩而过,惊得车上的记者连连呼喊、骂街。
回到单位,白不同直接上楼,来到了宫仁的办公室。宫代总正在说事儿,他默默地坐在旁边等了一个钟头。等老宫屋里没人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挪进去,讪笑着问自己转摄像的事咋样了。
老宫瞅了瞅他,递给他一支烟,告诉他自己需要一位专职司机,左选右选还是觉得他最合适。
白不同心里的那片天轰然坍塌。
他抽着领导给的烟,无言以对,更无力拒绝。没有学历,没有文笔,他没有资格提任何要求。只能强颜欢笑,违心地表态,一定继续为领导服好务。
宫仁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干。
白不同使劲儿点着头,悻悻地离开。
……
回到住处,衣服还没有脱,他就接到了对象的电话。对象上来直接问他,什么时候转成记者。白不同吭吭哧哧,半天才说转不成了。谁知电话那头立刻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笑完了就开始咆哮。说家里慎重考虑了他俩的事,觉得白不同条件一般。离异不说,家里还有个哥,分房也就只能分一小套,工作也不咋地,只是个越来越没用的司机。思来想去,觉得俩人不合适,不如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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