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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下了台,嫌丢人,闭门不出。以往喝罢汤,堂屋当门坐满了人,如今很少有人来了,只有大和娘来看他,唉声叹气。春光在家闷几天,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又想恁些人没当官不也照样活呀!咋!自己不当官就活不下去啦?于是,他决定抹下脸,去干活。
他听到钟声,扛把锹,去到了大槐树下。这里已站了很多人。以往,在这儿,人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并和他热情地打招呼:“吃了啦?”“来得怪早呀!”如今,没人理睬他了,却有人冷漠地看着他。他感到世态炎凉。程全当了队长。此时,他挥舞着手,指派着这一片人干那活、那一片人干这活……
春光这一片人被指派的活是抬户家的粪。他扛着锹,随着十几个人去到一家院里。这院里有个粪池。他和几个男劳力跳进粪池。抬筐的把筐放在粪池沿,抽了杠子,摊开筐绳。装粪的把几个筐装满粪,抬粪人便抬起粪筐走了。路上沥拉着粪水。
大家干了一歇子,粪池里有了水。装粪的回家换上胶鞋,回来跳进粪池,把粪撂到粪池沿,然后上去把粪装筐里……
春光穿着长筒胶鞋,把裤腿掖在鞋筒里,剜锹粪,往上甩。“噗”!那粪落地上。几滴粪水溅在正在等着抬粪的“犟筋头”的裤子上,若溅在别人身上球事没有,但溅在“犟筋头”身上就有事了。他想:你春光当干部时批斗我,和我争宅子,挖大沟时又故意把高地方分给我,烧窑时又和我打别,我那时只能受你压制,你如今下台了,咋不住我一点了,我可该借机羞辱羞辱你、出出气、解解恨了!想到这儿,他便拗头瞪春光一眼,弯腰拍拍裤子上的粪水,直起腰,怒视着春光,道:“眼长裤裆里啦?你没看见我在这站呀!”春光尴尬地笑着说:“我没想到粪水会溅恁远!”“犟筋头”说:“你说个球!我看你是故意溅我的!”春光说:“我真不是故意的!”“犟筋头”说:“你不是故意的?那不!你不往别人跟前撂粪,咋偏往我跟前撂呀?”春光一时无语。“犟筋头”奚落道:“就我的头好剃是不是?唵!我咋着你啦?你恁恼我,处处作践我!”春光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也红了脸,说:“我不就溅你身上点粪水吗?你值当这呀那呀说吗?”“犟筋头”拗头往前蹦一步,说:“你说个球!溅点粪水?那若是个好面馍,你咋着也不往我跟前撂,还怕撂我跟前把馍渣溅我嘴里呢!”春光看他会儿,说:“溅上嘞,还咋弄?”“犟筋头”是“西门”的人,霸气,又有三分不论理,更是找茬泄愤,便说:“咋弄?你给我舔净!”春光怒火腾地往上蹿,掂着锹,跳上去,乍着膀,指着他,怒道:“你再说一遍?”“犟筋头”说:“我再说一遍咋啦?你还能咬我的蛋呀?你还想着你是队长、副书记,伸手是风,绻手是雨、叫谁死、谁就活不成呀?唵!你没那球本事嘞!”春光说:“我那时还咋着你啦?唵!压你啦?楔你啦?你那样说?”“犟筋头”说:“压不压!楔不楔!你知道!”春光说:“我不知道!”“犟筋头”猛一声说:“龟孙知道!”春光说:“你咋骂人呀?”“犟筋头”狡辩说:“你不是说不知道吗?我骂的是知道的人!”又道:“我骂你咋啦?”春光愤怒地“嗯”一声,脑子失控。他举起锹,往前拍。这当儿,他门里的几个人冲上前,有人抱着他的腰,斥责道:“你弄啥嘞?非得把小事闹成大事呀!”有人劈手夺过锹,又有几个人把“犟筋头”往旁边拉着劝说:“溅几点粪水碍啥嘞!你又不去相亲,嫌裤子脏不好看!”“犟筋头”本不想打架,不过是找茬羞辱春光,解解恨,又知春光年轻、自己上了年纪,是打不过春光的,就想借坡下驴,但还得装铁,虚虚地往前挣几下,便站住了,呼呼地喘着粗气,怒视着春光。春光见他煞威了,就不悻了,狠狠地瞪“犟筋头”一眼,掰开抱着他腰的人的手,从夺他锹那人的手里要过铁锹,寒着脸,又跳进粪池,往上撂粪。“犟筋头”也拿开拉他的人的手,黑丧着脸,和一个人撘杠抬粪。其他人也都各干各活。都不说话,死气沉沉。
喝罢汤,春光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点着了一支烟,吸一口,从嘴里吐出气,会儿呆,又吸一口……灰烟气飘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中。
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春光扭头看大来了,没吭声,着呆。大叹一声,进了屋,用屁股蹶着门,圪蹴着。春光站起来,递给大一支烟。大一扬手,说:“我有烟!”春光又坐下了,吸闷烟。大从兜里掏岀来个烟末袋,比拳头大、是松紧口、油乎乎的;把它放腿上,又掏出来一张学生本纸,把它叠成约二扁指宽,舔湿纸楞,撕下来一绺纸,把叠着的纸装兜里,半卷着那纸条,用手指撑开烟末袋的松紧口,捏出来不多烟末,撒在纸条上,均均匀匀,然后卷好了烟,用指甲刮点牙垢,粘住纸头,掐掉烟屁股,吸起了烟。长长的烟气从他的鼻孔喷出来。
根旺吸会儿烟,薅出来,转一下身,看着儿,问:“听说你和’犟筋头’吵架啦?”春光“嗯”一声,同时点点头。大又把烟插嘴里,深吸一口,气愤地“嗯——”着同时把烟气从鼻孔喷出来,又薅出来烟,稍停,平和地说:“你也别把那事搁心里,老百姓,就那样,你有本事时,他巴结你;你没本事时,他欺负你;你比他有,他眼气你;你不胜他,他笑话你。你只有比他高一截子,他得仰脸看你,才不得不佩服你!”说罢,叹一声,又说:“事到这嘞,干部当不成就不当!恁些人不当干部,日子不也照样过吗?咱老坟上没长当官的蒿子,强当也不中!”春光木沉着脸,不吭声。大又吸会儿闷烟,说:“干一天活嘞,累哩跟啥样,躺床上歇歇吧!明儿还得干活哩!”说罢,起身走了。
春光把大送到大门外,抬头看:夜空茫茫、星密月只、神秘莫测。他叹一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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