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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一角的太平坊中有条极不起眼的小巷,因宽只四尺,故名四尺巷。曲折逼仄的巷内挤挤挨挨地住着十来户下苦人家,因日子过得紧巴,男人们早早便搂着婆娘孩子钻进被窝,谁也不会做那掌灯熬油的败家行径,唯独巷子当头的独门小院里还依稀亮着烛火,即便烛光暗弱,在这暗巷之中仍旧显得突兀。
快步来到小院门前,田知棠全然不讲礼数,抬脚踹开院门,出“砰”的一声巨响,惹来隔壁左右咒骂。他却毫不理会,只三两步跨过天井冲进亮着灯的小院北房,未等站定身形,嘴里已朝着床边那道佝偻人影骂骂咧咧。
“妈了个巴子的!道门在严家埋了钉子这事,你个老狗入的棺材瓤子之前怎么没跟老子提——这人是谁?”田知棠正骂得起劲,突然打住话头皱眉看向一旁。原来此刻房中除了老者之外还有一人,却是个面相白净的白衣青年。此人容貌清俊,脸色却不大好,且右手轻捂肋下,应是有伤在身。
“骂啊?接着骂啊?怎么不骂了?你个小王八羔子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平日里不是指着阎王叫孙子,就是逮住佛祖骂秃头,原来你还知道收敛啊?回回见面就吼张口就骂!小婢养的是家里喂屎喂大的不成?下回再敢对着老子没大没小,非弄死你个焦了八代尾巴的小怨种不可!”床边老者并不理睬田知棠的问题,只是唾沫横飞地还嘴大骂,直到骂得口干舌燥,这才余怒未消地冲他一努嘴,然后对那白衣青年说道:“倒也巧了。既然今夜你俩都在,自己认个脸儿吧,省得老夫介绍。”
“小弟白马,还未请教?”得老者吩咐,白衣青年对田知棠微笑抱拳。
“田知棠。”田知棠草草抱拳还了一礼,又用质问的目光瞪回床边老者。
“瞪瞪瞪!瞪你娘哩!再瞪一下试试?看老子不将你这双招子抠了当泡儿踩!”老者重又破口大骂,却也明白田知棠此举何意,骂过便道:“老夫与这白家小子的师父有些交情。”
“那就是自己人了。”田知棠闻言颔,算是放下心来。
“少来!谁他娘的跟你是自己人?”老者冷笑着嗤了一句,倒也没再恶言相向,转而主动说回正题:“你方才说道门在严家埋了钉子是怎么一回事?”
“岐山院的宋金虎。”既已言归正传,田知棠也收起自己那副目无尊长的混账做派,一脸严肃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者又问。
“方才此人突然找上门来,说是严不锐想约我见面。我看他一副言不由衷的架势就没答应,然后同他过了两招。从他的招式路数来看,分明传自道门。”
“他用的什么招式?”老者再问。
“太极。”田知棠回道,“此人虽有意藏手,使的全是变招,但揉手八劲这东西无论怎样隐藏,行家也是过手便知,何况我与道——”说到此处,田知棠突然顿住话头,迅瞥了眼那个名叫“白马”的青年又改口道:“总之我不会看错就是了。”
“唔——”老者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追问道:“那么你觉着这宋金虎的拳脚功夫如何?”
“差强人意。我若有心杀他,至多三招足矣。”田知棠傲然道。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老者斜眼冷笑。
“老匹夫,你这话什么意思?”田知棠脸上青气再现。
“什么意思?小子,我这儿教你个乖,人家今日是留了手的,懂么?”老者出言讥道,“也不用你那蚕豆大的脑子好生想想,这姓宋的早年是原州军中天字第一号的虎狼悍将,曾屡次对着周戎大军单骑杀阵的硬茬儿!那一身武艺可不是什么徒有其表的西贝货,而是实打实用千百条人命喂出来的真东西!除非你小子拔剑,否则别说三招,就是三百招,你也决计拿不下他!”
“那他今日——”田知棠皱起眉头想要反驳,却被老者蛮横打断。
“我虽不知他究竟是何目的,却断定他有所保留。至于你说他会道门功夫这事——”老者不以为然地咂了咂嘴,“军中藏龙卧虎,袍泽间相互砥砺指点也是常有之事,实在不足为奇。你自己不也说他的拳脚功夫火候未到么?正因他不是道门弟子,所以才会如此,毕竟内家拳最讲传承,不论拳法步法还是内功心法,无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这些从来都是各家密不外传的宝贝!”
“难怪当我同样以太极手法作为应对时,他不仅毫无异样,还被我轻易占去上风。”田知棠一听也觉老者所言十分在理,不由得干笑着散去怒气,显出些许窘态。
“知道错了还不赶紧向老夫赔不是?”老者没好气地啐道,但也没有过多计较,只狠狠瞪上田知棠一眼便立即换了话题,“小子,老夫得走了。”
“你也要走?什么时候?”田知棠闻言一愣。
“明早动身。本想让人同你打声招呼,正好你自己过来了。”
“可是——”田知棠再次皱眉,显出不悦之色。
“咱俩当初是有约定不假,奈何今日收到家里急信,说是京师近来有些古怪,似乎朝中又变了风向。家里的小崽子们拿不定主意,催老夫赶紧回去瞧瞧。”老者摇头苦笑,深深看了眼田知棠和白马二人又道:“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古人诚不我欺啊。外头大多羡慕老夫功成名就子孙满堂,却不知老夫活得着实辛苦,在江湖里击风斗浪数十年,可谓是‘一步一生死’,好不容易活到颐养天年的岁数,又要为子孙愁。但凡老夫家中能有一个你们这样的后生晚辈,也不必如此年纪还在死命折腾,等闲连个觉都睡不踏实,每每半夜醒来总要再三确认自己是死是活,生怕哪天梦里被阎王老儿不声不响地请了去,老夫的东海阁也就跟着完了。”
“那你我当初的约定还作不作数?”田知棠无意理会对方的抱怨,只是径直问道。
“便算老夫欠你一回吧,日后自会补足。至于燎州这头——”老者抬手一指白马,“喏,你可以找他。他师父当年欠了老夫的,权当这小子代师还债了。”
“他?”田知棠不无犹疑地看向白马。
“别小看他。他的武功虽不如你,脑袋却灵光得很,而且他已在此混迹多年,知道他的人却不多,十足十一条藏于暗处的地头蛇。有些事,他或许比老夫更能帮到你。”老者说着话,转眼看向白马。
“仇公有命,晚辈岂敢不遵?”白马赶忙躬身应承道。
“唔,这就妥了。”老者再次看回田知棠,摊手笑道。
话已至此,田知棠不好再说什么,当即默默抱拳算是告辞,转身便往外走。不等出得巷口,白马就追了上来,田知棠扭头看去,对方却不说话,只露出令人难解其意的微笑。
“白兄有事?”田知棠问。
“你就是梧桐院那个新来的管事?”白马反问。
“没错,怎么了?”田知棠又问。
“夏继瑶是不是正在关注塘驿日前那桩案子?”白马再次反问。
田知棠没有回答,即便有仇老生这层关系,他依旧不太信任对方。
“案当晚,我刚巧也在塘驿。”白马眨眼说道。
“哦?”田知棠心中一动,驻足凝视对方,“开条件吧。”
“条件?”
“凡事一码归一码。”田知棠淡淡道。
“也对,亲兄弟还要明算账。”白马恍然笑道,“这样吧,改天你请我去静心雅叙耍耍就好。”
“可以。”田知棠毫不犹豫。虽然如今他囊中并不殷实,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三百贯,其中还有大半是前日刚得夏继瑶所赐,而位于长乐坊的静心雅叙却是城中档次最高价格最贵的青楼,号称“独占燎北八分风月”,其声名直追虓朝京师的硕人馆、周戎的蹇裳轩与玄方的金风楼,但若只是白马一人开销的话,倒也不是负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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