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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城周数百里开外,铁蹄声起,骏马嘶鸣,轿辇渐行,直至没入黑暗之中。
齐王府上,华灯璀璨,彻夜不息,只是这片通亮的灯火,也难以照到每个角落。夜深,总有人无心赏灯,只得困囿其中,独舐伤口。
众行院,就是这诺大府邸中的一座囚笼。
透过墨绿色的水纱烙花窗纸,依稀可见屋里摆放着一张檀木香台,其上置着紫香木的莲花灯和浮云雕纹的铜香炉,四角铜兽炉里冒出青烟,散着飘渺的藏香。
夜半时分,雨已停了。细碎的月光从禅房鱼鳞般栉比排列的瓦檐遗漏下来,纷纷陡落在赵氏的上、背上,和她膝下的蒲团之上。这份岁月静好的平和,无声地回应着月色,恰似一江春水,潺潺溪流。
只是,那伫立在赵氏身后的数名家丁,序齿而列,站如松柏,面似沉灰,白白地为长夜平添些许激流暗涌。
佛堂之外,书房也不过是另外的囚笼罢了。
自从上回题画写词触怒齐牧归,齐行知便被禁足于此,每日膳食皆由专人安置。如此这般,他却也看得开,只觉自己的监牢不过是从诺大府邸缩小到区隅书房罢了。
生于官宦世家,不能寄情高山流水,这便是上天给他齐知行最大的禁锢了。从前他坚信,泱泱王府也好,区区书阁也罢,困住的只能是他的躯体,而非精神。
但今时今日,如松柏般肃然挺立在房门外的家丁,使齐知行顿感挫败。他知道,在不可违背的权威前,自己那点信念微不足道。
他酒这般杵着,无诗无酒,彻夜无眠,直至鸡鸣划破夜空,天边的启明星嘲弄地挂在窗前,鄙夷地审视着这座华贵却空洞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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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府上来客,是位妇人。
此人约莫四十有余的年纪,身量丰腴,体格富态,头上梳着矮髻,绾着攒珠银钗,朴素不失大气;身上穿着绣花大红缎窄褙袄,下着翡翠碧裙。红绿衬映,与那双丹凤三角眼相得益彰,整个人瞧着十分张扬。
她斜斜地倚坐在交椅上,二郎腿惬意地摇摆,和着曲指在桌案边有节奏地敲打,俨然是这府中女主人的姿态了。
甄氏自然是瞧不上这等人,遂找了个理由打她干坐着等,再遣人去卿凤舞屋里请她出来。只因那妇人自称是景迟生母,今日前来要问当家主子的意思,若没些别的,便好把景迟、绿芜二人婚事尽早定下。
“这位想必便是府上二少夫人了?”那妇人见卿凤舞走来,悠悠地起身揖道:“婢子乃是二少夫人陪嫁家仆景迟生母,景辛氏,问二少夫人安好。”
“辛伯母,不必多礼,”卿凤舞莞尔地笑着,抬手搀起对方,接下来,一番话既给足了辛氏情面,也不失为给绿芜抬地位:“景迟、绿芜同我,是打从在相府便有的情分了,如今他二人随我在王府,常伴左右,胜似家人,您来,尽管当这儿是家里便好。”
这番话既出,也不知辛氏是真傲慢,亦或是假糊涂,却听她神气地回道:“是是是!我原也是这样想的!景迟这孩子,人聪明,跟在二少夫人身边这么些年,从相府带到王府里头,也不是没缘由的——自是他头脑活络,办事得力,承蒙器重,想来这孩子成婚时,二少夫人必也少不了好打……”
卿凤舞笑而不语,心想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朝来此,是为着图些打来了。
这个景辛氏是出了名的泼辣户,仗着家里开了间凉茶铺,有了几个闲钱,又安置了二三亩地,便觉自个儿也是有出身的,倒不比作官的低贱。她又盘算着,景迟又跟着卿凤舞数年,这当中总是有些情分在的,因而言行颇为乖张。
“娘,您少说两句……”景迟站在卿凤舞身后,面露难色地看了看身旁的绿芜:“这话得让人怎么想了去?我对绿芜情深意重,聘礼方面,自不轻慢,您又提小姐的打做甚?”
“你这孩子……即便你攒了座金山银山,那……那也不是这么个使法……”辛氏挤眉弄眼,别过头,腆着脸冲我笑道:“再说了,二少夫人身份地位何等尊贵,自然不会在此事上轻慢了绿芜这丫头不是?该有的人情世故,她也决不会少了你俩那份……怎地我却不能提?”
卿凤舞嘴边漫出似是而非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绿芜那份体面,自然少不了她的,妆匣、拔步床、闷户橱、樟木箱、压箱底和子孙宝桶六大件,一样不能少;痰盂、红尺、花瓶、铜盘、银包皮带、龙凤被和龙凤碗筷,七小件也不能缺。”
辛氏听着,心中大喜,得意忘形,显现于外,猩红的嘴巴咧得露出白花花的牙龈根,两只吊三角眼和面部皱纹绞成乱麻,狰狞地缠绕着。只是半晌,她也没听见自己真正想听到的,整个人响尾蛇般地忸怩着,恨不能把耳朵长到卿凤舞的嘴边去才好。
绿芜见状,自然厌恶,还未入门便管起嫁妆来,这以后不得给她扒皮抽筋,吃干抹净?早知如此,一开始便不要和景迟好才是。这般想着,绿芜幽幽地看向景迟。
“哦!至于那些个金银器皿、珠玩宝物……”卿凤舞明知辛氏就等这句话,可她偏要把圈子兜足了,溜完了。沉吟半晌,方才缓道:“绿芜这孩子没别的,就爱吃。城东的桂花藕粉,城西的蜜饯瓜条,城南的香酥饼和北边的春卷,对了,还有前些日子里新开张的……金线油塔,那可是新鲜玩意儿,她就爱吃这些。”
“这……”辛氏狡黠,自然听得出弦外音,这会儿,脸上愈地挂不住。
“这些个铺子我都是去过的,也同掌柜的约定了——凡是绿芜所购,一律皆记账押字,每月底凭文书去钱庄换置现钱便是。如此,也算我待她的一片心意了。”
卿凤舞和颜悦色地说罢,意味深长地笑着起身,又拉住绿芜的手,别过脸向着景迟道:“我原是要再多留她些时日的,却没想你母亲对你们二人的事这般上心,今儿就紧赶着上门来了。既如此,你且同你母亲回去准备着罢。”
“欸!我……我这就……就回去准备!”
景迟激动得手足无措,欣喜的眼神飞也似地望向我,又投向辛氏,末了,带着不可遏制的爱意落停留在绿芜的身上。
“绿芜,等我!”
他的脸庞、眉眼和嘴巴都洋溢着欢喜,像一颗在太阳下炸裂开的石榴,烂漫而热烈。
“小姐……我……我……舍不得你……”
绿芜羞赧地低下头,避开景迟热烈的目光。只是,一种欢喜才上眉梢,一阵愁绪又下心头,她梨花带雨地伫在卿凤舞身旁。
卿凤舞只拍了拍她的手,聊表宽慰,待送走辛氏和景迟,这才拉着绿芜坐下来。
“我没给你留些金银细钿......”卿凤舞话还未了,绿芜抹着泪花低啜道:“绿芜明白,绿芜全都明白......小姐打心里是为绿芜盘算的......”
“景迟是真心待你的,否则我也不会允了这门亲,”卿凤舞幽幽地叹道:“只是,他们家有盏不省油的灯......往后的日子,你且凡事多顾着自个儿,现钱也得紧着些,莫要全补贴了家用,留着傍身......还有,若家里那位同意,我自是十分愿意你回来的,如此,你还能拿些月钱,好过在他家向人低头伸手......你我也还像如今这般......”
月华如栉,齐刷刷地拂过卿凤舞瘦削的肩,无比轻盈,却又裹挟着不可承受之重。因为这束抓不住的月光,令卿凤舞恍惚间想起出嫁前夕,父亲也曾这样地记挂、叮嘱自己,他苍劲的大手像今日如水般的月光,落在她肩膀。
那时候的父亲,他心中该有多痛啊?
卿凤舞不忍再想,在她出嫁前的那晚,父亲是怎样地辗转反侧。也许那时,是十六年来关于她的回忆支撑着父亲挨到天亮,第一次哭笑、第一次咿呀学语、第一次踉跄学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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