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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太微选了一个墙角,敛衽静立,两只眼睛却悄悄地打量着这天下第一的宫阙,外间传言,乾清宫一共有二十七张床。先帝当年患病时,一度多疑怕鬼,防范森严,每晚在这二十七张床铺之中任意搬迁,居无定所。后来索性撇了乾清宫,搬到西苑去住了。琴太微小时候听父亲说起这个掌故,十分想不明白,一间房子里如何放得下二十七张床呢?
今日却真是亲见了,乾清宫殿宇十分高敞,面阔九间,后暖殿恰隔出九个暖,每个暖分散又以天梯相通,极尽玲珑巧妙之工,远远望去如仙山楼台。只是今上大约没有随意迁居的癖好,只择了西边一处暖。那边灯火明亮,人影憧憧,隔着一道道垂地遮天的帷幛、一重重镂玉雕金的屏风,依然散出的淡淡暖意来。
琴太微瞧着那温暖的灯火,心里忽然突地猛跳了一下——她来这里做什么的?
“琴内人久等了吧。”乾清宫管事李彦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宫人们静悄悄地打起帷幕,拉开隔扇,让李彦领着她一直走到宫殿的深处。越往里走,灯光越明亮,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暗淡下去。她用余光悄悄打量这间屋子,现此地无大案、书格等物,并不是皇帝看奏疏的地方。她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青花云龙纹盘,盘中飘着一只镏金香鸭,它身躯柔软颈脖蜷曲,喉间吐出酽酽的奇香,香气与水雾糅合一处,似落花拂面般温软迷离——那是天家才能使用的龙涎香。她被这香气扰得视线迷离,透过轻白薄紫的袅袅香烟,看见一张铺着黄色绣褥的巨大龙床。
琴太微吃了一惊,这是皇帝的卧房。
皇帝换掉了白日里穿的锦绣龙袍,只披了一件家常道袍,立在床前不知做什么。听见李彦说琴内人来了,偏过脸来看了看她,然后对李彦说:“你们先出去。”
宫人和内官们依次退了出去,李彦跟在最后。琴太微心慌意乱,也想跟着出去。有人悄悄伸手拦下了她,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僵在原地不动,瞪着皇帝。皇帝仍然立在床前,背对着她,罗袍如流水一般从背脊淌下,刺得她满眼辛酸。她忽然想起谢迁来,去年他说过的话分明还在耳边:“琴妹妹,我等你回来。”
“琴内人,你过来。”皇帝说。
他听见她半天没有动弹,不由得转过脸来,见她跪在地上,身体蜷成了鹅黄色的一小团,便道:“不必跪着了,过来吧。”
她依旧没有动弹,只是双肩不停地颤抖。
“你哭什么?”皇帝大惑不解。
“奴婢……奴婢……”她想来想去,实在说不出那个词,只能抽抽噎噎道,“求陛下放过我……”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外间守夜的宫人闻声而入,探看究竟,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出去。琴太微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皇帝无可奈何,索性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等她的哭声变小了一点,方开口道:“你在想什么?朕叫你来,是想给你看一件东西,不是要你侍寝。”
琴太微听见“不要侍寝”,不觉怔了,忙收声拭泪。脸上的胭脂妆粉早被泪眼冲得七零八落。皇帝从案上拿了块帕子递过去。琴太微谢恩接过,将残妆擦拭干净。她想起刚才失态,羞红了脸,恨不能就用这方帕子将脸蒙住,再不敢看皇帝一眼。
皇帝瞧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失笑:“你别担心,我还不打算纳你为嫔御。宠幸了妹妹,万一做姐姐的伤心怄气了呢?”
琴太微听得此言,倒觉得十分感动,便敛衽正拜:“奴婢谢陛下天恩。”
“谢我什么?”皇帝笑道,“谢我放过你了?”
琴太微说:“奴婢是为淑妃娘娘感谢陛下。”
皇帝闻言呵呵直笑,振了振袖子站起来,道:“你既然不敢过来,就站在那边吧,我过去。”
琴太微疑疑惑惑地站起,见皇帝果然走了过来,臂间抱着一件物什。她思忖着,那大概就是要给她看的东西了,却不知究竟是什么。
原来那是龙床上拿过来的一只石枕。石枕样式极简,端方质朴,毫无雕饰镂花,但所用石材却颇为奇特,初看时清透如寒冰,颇似水精一类。皇帝将枕头举起,指示琴太微对着烛光观看。只见石枕表面折射出一片片幽蓝浅紫的光彩,宛若海上扬碧波,又如月下舞霓裳,更奇的是石枕中裹了一枝血色的珊瑚,艳如海棠绽放。
琴太微不禁赞叹了一声,又问:“陛下,这是什么石头?”
皇帝道:“这个连我也不知,却要请教你。”
琴太微摇摇头:“奴婢亦不认得。”
皇帝叹了一声:“这是神锡二年,令尊自杭州府回京述职时,带给朕的礼物——原来你也没见过。”
忽然又听见提起父亲,琴太微默默不语。
皇帝将枕头仍旧抱回床上放好,又说:“叫你来,就是看看这个枕头。我做庆王时,便十分仰慕令尊大人,只是亲王不能结交外臣,故而缘悭一面。直到坐到了这个位置,才终于见到他。相识虽晚,却倾盖如故。神锡二年冬天,他上京述职,特意带了这个来给我,说是一种海上奇石,可以安心神,养天年。神锡三年春天他再去潦海,我原指望他得胜归来,好为他接风洗尘,封侯拜相……没想到这个枕头,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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