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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真盯着面前书卷,一时游移不定。
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捆书卷,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他的内心确实充满了矛盾。
对方尽可以把自己以“违旨不尊”的罪名,直接命令穆勒可汗将自己诛杀,事实上如果不是她提出要活的,自己可能真的已经被穆勒可汗割下脑袋直接献给她了。
阿史那真想起那杯下了药的奶酒,心里除了彻骨冰寒,其实更多的还有后怕。
李安然推了一下书卷,伸手示意了一下,催促他打开看看。
阿史那真终于还是打开了捆着卷轴的麻绳,从上头打开了第一卷。第一卷纸张略略有些陈旧,看上去大约是十多年前的纪录,上面用详细的触记录着十年前东胡和大周接壤的边关六镇人口变迁、受天灾次数,赈灾之后又重统计死亡了多少人,留在边关六镇的又有多少人。
记录内容虽然繁杂,但是条理清晰、事无巨细。
十年……正是李安然开始接替父亲坐镇边关六镇,对着前来侵边的东胡迎头痛揍的时候。
十年以来,大周对着东胡的战役赢了一场又一场,边关六镇的规模越来越大,逐渐开始以燎原之势蚕食草原汗帐的统治。
阿史那真的手心逐渐被汗水浸湿,他翻开每一册书卷,一开始还会将书卷重卷好,到了后面,随着他翻阅的度,这些书卷都被他丢在一边,只是为了看下一卷书里的内容。
这些记录,日复一日、几乎都是同样的条目。
依附于大周的东胡部落,被留在六镇的统治之下,逐渐并入大周的六镇互市之中,用牧畜来换取盐、茶、还有平价的粮食。
阿史那真是知道的,作为东胡的左贤王,他几乎从来没有挨过饿——而在东胡和大周的边关,因为大周和东胡多年敌对,大周不允许盐茶粮流入东胡,每次天灾一来,东胡下层就会有不少人饿死。
阙则部的地盘并入大周之后,书卷上多了一项记录——每年东胡部族诞生的生儿、活下来的数量。
在六镇统治之下的这个数量,逐年攀升。
“殿下如何记录这些数字?”他抬起头来,有些狐疑、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安然。
“赤旗军中有不少精通术数的小官吏,战时他们是骁勇善战的兵,无战之时,他们就是骑着马在六镇每年记录一次人口的文官。”李安然也不在乎,直接就说了出来,“左贤王接下来,估计是想要问我,既然识文断字,为什么会在军中做兵,对吧?”
阿史那真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又很想知道缘由,犹豫了一会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教的。”李安然笑道。
她完全不怕别人把自己治军这一套学了去,因为别人即使有她的方法,也未必有她的勇气和耐心。
在这个时代,“识字”是奢侈品。
不会有人教下一刻就有可能在战场上殒命的小兵“识字”——因为吃力不讨好,上一秒辛辛苦苦教他认字,下一场战役,他就可能折损疆场。
李安然废除了军营之中的“乐营”,用识字和军中竞技,重定义了军营之中消磨精力、犒赏士兵的方式。
阿史那真看着满脸慵懒的李安然,突然感觉像是一道细细的雷从天灵盖里灌进去,走遍了全身一般。
“左贤王慢慢看,孤有的是时间,等你的回答。”
……
红珏没有伺候在李安然的边上,因为李安然的要求,她守在书房外面。
荣枯有些担忧李安然,虽然他知道李安然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下,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等在了书房外面。
红珏看着皱着眉头的俊美僧人,笑道:“法师不用担心殿下,她做什么心里都是有数的。”
荣枯沉默了一会,掐着佛珠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施主……为什么跟随大殿下呢?”
红珏嘴角挂着盈盈笑意,似乎在想什么,却又顾左右而言他:“法师知道吗?赤旗军是大周第一支没有乐营的军队。”
荣枯知道“乐营”是什么。
他掐着佛珠,安静的听着红珏接下来的话,对方抬起下巴,显出了一丝孤傲和倔强来:“我从未见过大殿下这样的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偏偏什么都要去做。最奇怪的是,她居然还能做成。”
“我跟着殿下,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还能做成多少事。”
荣枯低下头,思忖了片刻,隐隐猜到了红珏的出身,却没有说话点破,只是侧耳倾听,一派温柔慈悲模样。
陈红珏是“乐户”出身。
乐户、乐营,只是好听的遮羞布,遮不住里头散出来的腐臭气息——谁都知道在赤旗军成军之前,乐营是拿来做什么的。
将军来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管过乐营里那些被诬陷犯了罪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活、怎么死的。
——直到李安然接手边关六镇。
红珏记得自己遇到大殿下的第一天——她快死了,浑身的病、浑身的痛、奄奄一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乐营的,她只是觉得自己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在外面,不要死在最阴暗、潮湿、臭虫遍地的地方。
要死,也要死在朗朗天光,青天白日之下。
有车辇在自己的面前停下了。
车辇上的人遮住了光,红珏趴在地上,尽力昂起了头,只模模糊糊看到天光给车辇上的贵人镶了一道金边——比庙里的菩萨还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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