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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颂珩听田生讲完,默默起身走出了营帐,跃上马背奔至断崖才勒缰。他跳下来时摔倒在地,无边怒火在他胸腔里燃烧,烧得他理智全无,对着崖边一颗古松树猛捶,捶到血肉模糊。
他来伤兵营之前,正在得莫湖指挥士兵们打捞湖里的尸体。士兵的罪奴的男的女的分开放,不眠不休打捞上来的几百具尸体整齐码放在岸边,时不时传来前来认尸的亲朋的哀嚎。
南颂珩大伤初愈,两日夜未合眼已疲惫至极限。当又一船尸体运上岸,他还是在南风的搀扶下过去查看。七八具尸体交叠着放在船上,黑乎乎湿漉漉死状极惨,看着瘆人得很。可船舷上搭着的一双纤细素白的小手,让南颂珩眸光一闪,他推开南风,三步并两步跳上船,扒开上面的尸体,翻出那双小手的主人,看到面容的一刹那,他屏住气息半响才缓缓呼出来,然后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不是遇儿,不是遇儿……
醒过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南风喂他喝了药,告诉他刚打听到的消息。伤兵营里有个临戎牧场的小杂役,过去三年遇儿一直跟他在一起干活,兴许他知道遇儿的下落。
南颂珩一听,当即精神振作,一口热饭都没顾得吃就踏着细碎的星光骑马赶来了。
没想到遇儿的消息就停在了被突厥兵凌辱这个环节咔嚓断了……
南颂珩怎么受得了?事情已生,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唯有抱着南风痛哭。眼下她是死是活不知道,但南颂珩能感受到她当时的害怕和绝望,像深不见底的海水将溺水的人包围,淹没,拉入地狱。
“我来晚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我该死!”
南风紧紧抱住他,咬了咬牙甩他一耳光劝道:“少爷你冷静些!啊!冷静!得莫湖的尸体都已经打捞上来,没有现安小姐,兴许她还活着呢!她是福大命大的人,老天爷在冥冥中保佑着她呢!你别放弃,要继续找啊!你不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吗?你说话要算数啊!”
清晨的日光穿透厚厚的云层,一缕缕,一束束,然后由东向西,荒川旷野皆由暗转明。日光照在南颂珩的身上,他扶着古松单膝跪地,抬起有些沉重和晕眩的脑袋,望着远方,气息渐渐平稳下来。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对南风说:“让军医给田生仔细诊治,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
田生被接入将军府养伤,在大夫的精心调养下,半死不活的身体慢慢好转了起来。将军每日忙完军务都会过来看看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都说他治军严明,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杀人也是不眨眼的,他该是冷酷无情,不苟言笑的人。可是让田生“受宠若惊”的是将军待他实在是太好了,他长这么大都没人待他这么好过。
田生的母亲在他不记事的时候就病逝了,父亲续娶了一房,继母刻薄,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直活到十四岁,边境打仗征兵,他毫不犹豫的去了。后来听说家乡大水,他家里的人都被淹死了。他躲到后山坡上哭,麻姑找到他,搂着他的肩膀,胡乱擦了擦他的脸,对他说:“以后我罩着你!”
被她一句话逗笑,田生拍开她的手,一口气跑到山顶,迎着蛋黄一样的落日捶捶干瘦的胸脯,泄似的吼了几嗓子,就好了。
麻姑说过人生在世,过客匆匆,终要成为归人。爱恨情仇都会烟消云散,谁也看不到海枯石烂的那一天,活在当下就好。
可如今连麻姑也不在了……
见到将军,田生才真正体会到麻姑活着的艰难。将军这样堪比赵云的男人,是妥妥的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曾和这样的人相识相恋,怎么能忘怀?就是这不能忘怀,从云霄跌入尘埃的麻姑活着才更艰难。
将军和麻姑是有过一段旧情的,他照顾他估计也是看在麻姑的情面上。田生听得有北境的官员称呼将军为郡马爷,他向一个侍卫打听了下,将军果然已婚,娶的还是兴国公府的郡主。难怪麻姑从未在人前提及过他;难怪她说谁也看不到海枯石烂的那一天,活在当下就好;难怪她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还要死命夺回那件残破的嫁衣。她对未来已没有希冀,只是想维护曾经的美好。
可是将军不知道。他经常问田生关于麻姑的事,想把她的喜怒哀乐以及这三年的日常点滴都描绘出来。田生恹恹不想回答,认为将军太虚伪。
真爱她,真有那么关心她,为何要等到三年后才来找她?北境的罪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受着什么样的罪,将军应该清楚,怎么忍心?怎么舍得?
他田生再没本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受苦受累,活得牛马不如。
现在人没有了,才来问东问西,不是惺惺作态是什么?
田生想着等伤好差不多了就离开,回到临戎牧场继续服役。将军却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留在他身边。
南风被将军安排进了安朔军担任军职。一方面安朔军经过此前与突厥的几场大战,将领死伤不少,急需填补。另一方面,将军也算是为南风铺好了以后的路。
南风不能再做将军的亲随,可是即便没有了南风,还有差不多水平的东西北风吧?这大好的机会轮也轮不到他这个牧场小杂役吧?南风虽然是护卫出身,可也是文武兼备的。他大字不识几个,会耍几下三脚猫的招式,将军怎么会看得上他?
田生将实情相告,谢绝了将军的抬爱。
“没关系,慢慢学,我教你。”将军不是特别在意他说的那些。
田生咬着嘴唇,支支吾吾道:“小的蠢笨得很,之前麻姑教小的写字时,就说小的长脑袋只是为了显个高……”
南颂珩一愣,连日晦暗的双目现出淡淡的光泽来,“麻姑教你写字?可否写给我看看?”
田生点头应是,可是站在书案前抓着毛时他就犯窘了。他哪里拿过杆?之前都是用树枝在地上画,他拿树枝一样的拿着在纸上笨拙的写了自己的名字。南颂珩的嘴角微扬,虽然这小子写得歪歪扭扭如鸡挠一般,可这是遇儿教的,他看着格外亲切。
田生又写了麻姑的名字,写了张老汉的名字,见将军一副欣慰的表情,他壮壮胆又写了四个字,麻姑教他时说男人当如此。
南颂珩看着纸上的四个字,默了半响,心里有惊慌有惶惑也有暖意上涌,熏得他眼角热,差点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君子如珩。
温润如玉,品行高洁,是为君子。田生记得麻姑当时是这么解释的,可是为什么将军见到这四个字却这么……激动?
一旁的南风也不说话,看着将军面露悲悯之色。
难道真的是他家将军错怪了安小姐?
出去后,惴惴不安的田生偷偷问南风将军怎么了?是不是他写错了?南风叹了口气,说:“珩,是将军的名字啊……”
珩哥哥,这世间只有那么一个人这么称呼将军,娇滴滴的,如同四月芳菲时黄鹂鸣春涧般动听,听着整个心窝窝里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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