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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有时会出乎不意地重返,就像走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心里觉得来过。
“尼姑台”飙那年我大约刚过五岁没多久,奇怪的老爷爷抱着他幼子,背上我一起涉过那条使他感到愤怒的河。
他觉得被追杀,而且遭受亲人背叛,又因出奔仓惶,跟一班随从们在暗夜混乱之中走散,愤怒而失意。却在涨水的河川泛滥之地迷路,紧搂着年幼的儿子,攥握我的手,背着我在河川苇草间彷徨乱走。我感觉那时候,他把我们看作自己仅剩的所有。
由于早就许给其庶子,加上从小在家翁身边长大,从有记忆的时候起,他跟我的亲人差不多。就像有乐说的那样,我记忆中这位老爷爷从来不年轻。那时他大概已然年过六旬开外,而且样子看上去更显得衰颓老迈。我一直当他是我爷爷,而不仅是家翁。
我紧紧搂住他,害怕被丢下。即使离开了荒野之地,这种感觉也没消失。他常常带着我们流徙四方,甚至落荒而逃也是常事。而我最担心的就是被丢弃。
“公公!”眼前昏天黑地,这般感觉不意又重临。我在苇草间难免惊慌起来,正自叫唤,似乎听到前边劲风簌然,有人闷哼而倒。我抬头顾望,只见虎头虎脑的小子不知打翻了谁,提着兵刃窜过来,咧开嘴笑道,“‘公’你的头!刚才我连兵刃都没拔就连鞘干翻了一个躲在草丛里放箭的家伙,你看有多利索!嚷什么嚷,别又吸引来乱箭……”
我松了一口气般的微抿笑意,说道:“我没嚷。”虎头虎脑的小子纳闷道,“为什么到处都有人叫我?”
“有吗?”我闻言微怔,随即听到荒野里果真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公公!”
“喊什么喊?”虎头虎脑的小子蹲在草里啧了一声,张望道,“瞧!到处乱叫,都怪你先前不安静,让我没法保持低调,走到哪儿都被人叫‘公公’这还得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一定要叫我做‘公公’?”
“因为你是我家翁呀。”面对愣觑之目,我告诉他,“许多年后,你在外面生了个幼子,将我许为儿媳。”
“真有这种事?”虎头虎脑的小子没等听完就懊恼道,“随便你说。总之,不许叫‘公公’。”
“那么,要叫什么?”我蹙眉怔问,随即听到荒野里传来一声大叫,“老公!”
我闻声愕然,虎头虎脑的小子咧开掉牙的嘴,笑道:“听听!叫得有多甜……”
“人家不一定是叫你。”我伸头寻觑道,“那边又有好多人在叫喊,你凭什么当人家的老公?况且还是这么多人的老公……”
“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乐从草丛间爬过来说,“为何这么多人都在那边喊‘老公’?叫声显得急促而慌乱……这是哪儿?”
“混乱的地方,”虎头虎脑的小子伸手接住一枝飞箭,随即掷出,听到不远处有人叫苦,他抬脖觅望,眼见箭风穿梭,嗖嗖不息,连忙又蹲低,纳闷道,“分不清究竟是叫‘老公’还是‘公公’,而且好多人都在乱叫。”
“你在后边叫什么苦?”有乐转头问了一声,蚊样家伙抚胸说道,“刚才中了一箭,幸好护心镜挡住了。”
“你有护心镜?”虎头虎脑的小子一听,便要硬抢,揪衫说道,“快拿来给我媳妇护身,免得流箭射中酥胸。将来她哺育我儿子或者我孙儿,最重要的部位在这里,须要保护周全才好……”
信孝闻着茄子爬过来说道:“护心镜通常只能遮挡在心口中间。”虎头虎脑的小子一巴掌掴他茄飞,头没转地追扯蚊样家伙,说道:“快拿给她用,酥胸中间也很重要!”
“先别扯什么‘酥胸’了,”长利在草丛里不安道,“快帮我救人。马千户胸前中了一箭,面如金纸,软瘫在地,整个人都酥了……”
信孝拾起茄子指着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伤处,说道:“他不是胸前中箭,而是背后挨了一箭,贯透其躯,穿出前胸。我一看见这种要命的创伤就头皮麻,心弦揪紧。”有乐察看伤势过后,摸索自身,掏物说道:“肩窝下方破了个小洞而已,未必要命,似乎也没流多少血。还好我先前自行医治摔伤腿膝,身上带有些膏药,这就拿给他敷……”
“去你的膏布,”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推开他伸来敷贴药膏之手,微张眼睛,急促地说道,“先别管我,快去救皇上!万岁爷在哪里?他乘着受惊的马跑去哪里了……”
信孝拾起一只鞋,皱着眉闻了闻,惑问:“他在说什么呀?神智迷糊了吗,这是哪儿跟哪儿……”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拿着一只鞋挪身而近,啪的挥打,趁信孝捂头转觑,她晃去另一边,飞快伸手抢回信孝所闻之鞋。
虎头虎脑小子抬手掴开信孝,挤过来问道:“这里到底是哪儿?”蚊样家伙避过虎头小子追攫,往草里钻窜一会儿,又探出脑袋,说道:“他在‘土木之变’中流矢,幸好撞到了咱们在这儿,赶快救他离开,又有大群韃子要往这边放箭了……”
我取药为小个儿家伙敷伤之时,忽听破风之声纷飕骤近,草丛里有人惶呼:“又一波箭雨袭来了!公公,咱们快出去投降罢,躲在这里也不是事儿……”其声未落,头挨一锤砸击,惨叫嘎然而绝。我投眼望见有个衣甲零乱的猛汉满身染血地奔去乱叫“公公”之处,挥锤驱赶那些人,忿然嚷道:“谁敢投降,先吃我一锤!”随即又有人出惨叫,伴随着脑瓜砸碎的声响传过来。草中有人抱头乱蹿,惊叫道:“你怎么不去杀韃子,捶自己人这般来劲……老公快跑,他疯了!”
“为什么要跑?”有个慈眉善目的老男人坐在草丛里仰天垂泪,眼见前方箭如雨落,惨呼哀嚎此起彼伏,场景触目惊心,他不禁唏嘘道,“一个人犯一次错误不难,难的是从头到尾都犯错误。我本为落第秀才,略通经书,中举人却又自阉入宫。受先帝喜爱,托付扶助太子继位以来,常劝万岁爷以重典治国,被万岁爷捧为先生,公卿大臣尊为翁父,争相攀附。我权倾一时,自认为是周公第二,今随万岁爷亲征,若能一战克敌,则功莫与匹,然而一盘好棋走过来,结果竟然满盘尽输。面对强敌,军中生变,不战而自乱,连日互相埋怨,残杀同僚,压不住你们就足以让我遗臭万年,为世人唾骂。有人说我愚蠢而不自知,实属天下少有。然而大军临战自乱,究竟谁更无能的争吵不再重要,局势败坏至此,我已经无话可说。”
衣甲零乱的猛汉满身染血地奔近,挥锤喝道:“老贼,是你这奸佞误国葬送我大明数十万将士,实属罪恶滔天,饶你不得,吾为天下诛此贼!”慈眉善目的老男人坐望锤落,面色惨然道:“你以下犯上,杀我就能大快人心?身为护卫将军,未能及早掩护皇上撤退,却在这儿徒逞一时之快,不去护主,罔顾皇上安危,我死后万岁爷也不会原谅你们这班无能妄为之辈。反而要为我雕像立碑……”
听到草丛那边纷纷哀叫:“老公!”我正伸头而望,漫天箭雨簌簌而落,虎头小子扑身抢来,将我一抱而起,纵跃走避。
有乐他们帮着蚊样家伙,急拽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穿窜草苇之间,奔向河畔。信孝闻着膏布,边跑边问:“为什么乱箭没射到我们呢?”有乐抢过膏布,随手贴回腿膝上,蹦跳着说道:“你想被射就回头跑……”长利拉着信雄奔随在畔,憨问:“别回头,片刻间就连刚才那个捶人脑袋的猛汉也被射成刺猬了。为啥箭雨没撒过来咱这边?”
“因为有我……”小珠子刚冒出来嘀咕,就被有乐拿起小镜子搧去信雄肩后,随即自照脸容,啧然道,“知道了,别吵!”
信孝闻着茄子惑问:“为什么用手触碰不到它,你那个小镜子就能打着它呢?”
“因为他那个镜子不一般……”小珠子刚冒出来解释,又被有乐抬起小镜子搧去信雄肩后,随即自照脸容,低言道,“那边似有许多胡人搜寻过来了,别吵!”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一听又着急,张开眼睛,焦虑地寻视四周,挣扎欲起,不安的说道:“皇上在哪里?不能丢下万岁爷……”
“你那万岁爷丢都丢了,”信孝伸茄子给他闻,在旁安慰道,“不过他应该没事儿。身上无损无伤,遭掳之后备受款待,也算好吃好住,反而有事的是你……”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皱眉避开茄子,惕问:“你们是谁?怎么看样子像骚扰东南沿海的倭寇……”
“倭你的头!”有乐一镜子搧去,啧然道,“我们祖先比你这小回子来历正统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咦,马千户被射傻了吗,他为什么用这种陌生而敌视的目光看我们呢?”
“当然敌视了,”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愤恨道,“你们看着像滋扰东南沿海的倭寇……”
“去你的,”有乐揭下膝盖粘的膏布,啪一声贴去他嘴上,随即摇头说道,“你说的这些败类是义弘他们九州那边的家伙,况且其中有很多你们那边的人冒充,甚至连葡萄牙私掠船也串通一气干黑活儿,这帮打劫的蟊贼有什么出息,总之跟我家一根毛的边儿都不沾。”
“别沾那些脏水,”闻听信照低唤,长利拉着模样娇俏的小家伙从草丛外慌退而回,惶然道,“河边和水中有许多死尸,衣不蔽体……”
草丛里有人叹息道:“先前现不妙,撤兵为时已晚,瓦剌军队包围了土木堡。驻营之处地势较高,旁无泉水,南面有条河流,却被瓦剌派兵占领。大明数十万军队被围两天,取不到水喝,渴得嗓子直冒烟。没有办法,只好让士兵就地挖井,可挖了二丈多深,也不见一个水滴。士兵们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怨声载道,骂不绝口,军心越涣散。也先为了迷惑明军,假装撤退,故意将土木堡南面河水让出,暗地里则作好埋伏,只等明军争水大乱之机,出兵全歼。我看到瓦刺军向后撤退,以为瓦刺军真的要停战议和,遂不加猜疑,轻易地下令移营就水。饥渴难忍的军士得令后,一哄而起,纷纷奔向河边,正在明军争相乱跑之机,瓦刺伏兵四起,明军迅即溃败,一切就生在我眼前,从征的数十位文武大臣几乎全部战死沙场。”
虎头虎脑的小子咧开嘴笑道:“瞧见没有?草里有个小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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